創造一個「介於之間」的空間
1990年重返部落時,我常遠遠地跟隨著老者們,那時我剛開始成為一個青年創作者,切斷了來自城市的壓抑,跟部落的連結也尚未明朗,彷彿是個失去突觸的神經元,雖然清楚自己身在母體,但訊息既無法接收也無法傳遞。在部落,老者們是令人敬畏的存在,任何人都不敢多上前打擾,基於孺慕的心情,我總是在遠處偷偷地跟著、看著、學著,那樣的時光對我而言,就像是一 次次的充電,把我個人與部落之間數以百計的突觸進行接合,讓我重新再長出細胞,根植於部落這棵生命之樹。
拉黑子.達立夫 颱風行動計畫─愛的物件 2012 錄像(攝影:蔡孟娪)
在老者前往獵場的路上,我觀察到一個獵人是如何安靜又迅速地行走於山林之間,他的步伐近乎無聲地融入了整片山林,滿地落葉卻不起波瀾,彷彿他與山融為一體。每一次從山裡出來老人家都有些不一樣,但卻說不上來。直到我從一開始被甩得不見人影,到後來可以遠遠地跟上,透過身體的親臨現場,我終於開始能體會那看似巡視獵場的老人家,實是經過了什麼樣的空間作用力。
在我們的傳統認知裡,空間除了肉眼可視的日常範圍之外,還包含著不同的層次:祭典上族人們牽起的手所圍成的圓是一個迎送靈魂的空間、女性祭師在海灘上圍起的空間可以去穢除病,而在所有的空間之中,還有一個更為純粹的空間,那是在所有有形、無形的物質之外,在所有動植物之外,一個「介於之間」的純然潔淨的空間,一個人唯有在極靜定的狀況下方能進入,在那空間之中將身心靈完全洗淨,從中回到最原初豐沛而純粹的能量狀態,並將這份能量回饋到部落族人的身上。這樣純淨的空間容易出現在溪流的源頭或者山海的交界,也是物質世界與大自然的交界。在那個空間交會之處,彷彿有一道隱形的界線,一旦你曾跨越過,得以窺探源頭的純淨,便永遠無法忘卻,而時時追尋。
拉黑子.達立夫 awa ko ngta.awa ko toras無近.無盡頭 2007
於高雄市立美術館大廳一景(圖版提供:拉黑子.達立夫)
那個「介於之間」的空間,以及那一條「隱形的界線」,遂化為藝術家的企圖,以藝術進行激活,讓來自不同時空的生命力,如同流竄的神經訊息,在幾度放電之後,終究能重新連結,標誌出神經元(也就是我)的座標,並將整個大環境投射出來。為著這樣的追尋,創作初期我反覆不斷地溯溪、撿拾漂流木,屢屢跨越那條界線,勞動逐漸成為我認識世界的重要途徑,在對創作的探索方處於起步之時,身體本能便已開啟了一條關於部落歷史、關於太平洋、關於自我存在意義等龐大地景圖象的測量途徑。透過身體的勞動為自己定位,也形塑著自己回饋部落的方式。
我在這些勞動中,找到自己與山林海洋的關係,如同老者們當年示現給我的一體感。這個一體感讓我看到卡在溪谷中的風倒木時,並不著眼於擁有,而是定期地造訪它,直到我完成與它的對話,確認它與我之間的關係後,才帶著幾個善水性的族人與徒弟涉水將它切割,緩慢地藉著流水之力運載下來,做成作品。在拆卸木頭的過程中,我來回跑了幾趟張羅大家的午餐,其中一個族人則是很自然地撒網捕撈溪裡的魚。如此大費周章地把大家聚在一起,也是希望他們試著去理解那個空間,從環境切入,才能找到最根本的源頭;透過身體勞動,才能體悟土地賜予的可能性,還有人與自然間的彼此珍惜。
拉黑子.達立夫 五十步的空間─線 2015 於高雄市立美術館展場一景(攝影:吳欣穎)
隨著漂流木而來的一次次探索,我漸漸領悟到,「那個『介於之間』的空間,以及那一條『隱形的界線』」,其實提供的是一種「選擇的機會」。當你注滿自然所給予的能量再度踏回原本的世界,你的選擇將定義新世界的樣貌。因而古代巫的能力者才會一次次地進入那個空間,並回來療癒族人。我認為,一個體驗過純淨空間的人,當他回到現實世界,他必然會重新思考自己的行為,重新做出選擇。而藝術家的企圖心在此又放了一個電,試圖為神經元清理陳舊不堪的線路,產生新的連結。
於是我親手破除掉當時大眾對大型漂流木的熱中與迷思,取用不起眼的樹木殘枝,揣摩黑夜與白天交界的那條線,創作了「殘」系列(2007)及延伸至〈awa ko ngta.awa ko toras無近.無盡頭〉作品。與此同時,社會的環境問題也劇變著,自然空間隨著人類社會的複雜化與快速擴張而萎縮,部落社會也同步歷經各種質變與衰敗,而地球難以消化的人為廢棄物佔據了我們的日常與山林海洋,這些無可避免地將我引領到「颱風計畫」(2008-2013)、「五十步的空間」(2013-2018)、「海 美/沒 館」(2018-)等諸多結合海廢的創作計畫及思索與觀察。(全文閱讀535期藝術家雜誌)
【12月專輯│藝術、生態與生態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