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繪畫通往另一個奇異世界
《藝術收藏+設計》專訪藝術家劉可明
彷彿時間的軸線重新調整,色彩絢麗的世界受神祕黑色線條牽制而快速切換,似曾相識卻又顯得光怪陸離。劉可明透過畫筆呈現的世界,融合了他對自然宇宙的觀察、生命的感悟與詩意夢境,它吸引人們的目光進入這個新天地,去探索人類曾經經歷的、現實無法得見的,以及已知世界之外的種種事物。
絢麗色彩與濃重墨色的對比、運用小斧劈皴呈現的色域與區塊之間的關係,以及畫面元素的奇特對應,讓人們觀看劉可明畫作時,得以藉由視線引導想像,進行一段段奇異世界之旅。它有時充滿驚奇,有時讓人在迷惑游移之際,不自覺陷入沉思。
「我的作品並不是要界定觀眾對每個細節的解讀,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眼光。我能做到的是,打開心靈的窗戶,將觀眾引領到通往宇宙與神界之間——自由的歌唱。」劉可明表示。
在1981至1985年間就學於中央美術學院的歷程,讓劉可明初步領會中國畫家表現自然時所強調的悟性,後續的工作及文化探索,更充實了他對於歷史及傳統文化的理解。1988年旅居美國之後,西方當代藝術與新思維的衝擊,吸引劉可明進一步思索人類文明與繪畫藝術發展的智性與悟性,這也讓他體認到東西方文化異同之間的奧祕。
不同文化的滋養,更加豐富劉可明的想像力。他生命歷程中的經驗與經由文化探索所收集的材料,都可做為他藝術創作的援引。他的畫作,保持傳統筆墨作用於宣紙的渲染及滲透之力,亦嘗試將新的表現手法及媒材融入。他參照中國傳統圖騰、陶俑、玉器、岩畫、畫像石等元素,將具有特色的形象或畫或拓於作品,透過巧妙的色彩與空間處理,讓畫面時而顯得繁密交錯,時而深邃如入不知名之境。
劉可明創作時,通常不另做草圖,而是在宣紙上直接落筆。他認為,中國畫可以海闊天空,創作時不受現實觀察所侷限,可以鳥瞰式的構圖、散點透視為表現,創作過程中必有其偶發性與隨機變化,但創作者內在必須有所把握。這種創作方式,讓劉可明作品中的東方性更加突顯,那是與藝術家血脈及生命記憶緊密聯繫的部分,它一方面讓他的畫筆可以隨著創作思緒自由移動,另一方面也考驗藝術家整體規劃與掌控的能力。
「繪畫與所有詩一樣,是在組構神聖的世界。」夏卡爾曾如此論述。劉可明的繪畫,揭示的是一個突破現世、歷史與神性邊界的奇異世界,這是他透過自己的悟性將已知世界的事物,與他腦中的夢境融合,在本我的基礎上建構出一個新的天地。靈魂、心與自我,在這些之上,在這些之中。
自我提升的過程
問:你的藝術創作已有近40年歷程,先後提出了許多系列創作,包括人物、自然主題以及最新的「史話長廊」系列。你是1980年代初期就讀於中央美院中國畫系,就學期間曾受多位名師指導,你也多次提及李可染的一番話對你的影響。可否先談談你當時對於藝術創作的理解。
劉:我是1981至1985年就讀於中央美院。我與李可染先生的接觸算是一段插曲,但我們可以藉著這事將我的藝術經歷前後展開來談。當初是因為賈又福老師的展覽,賈老師讓我過去幫忙,陪陪老先生,我就過去了。這段經歷的核心內容,就是李可染以「虛入虛出」論述繪畫創作的一番話,我當時並沒感覺這會對我後續的創作有什麼關鍵啟示。但後來,我感覺它對我還是有潛在的指導作用。具體而言,「虛入虛出」的理念對我的指導意義,還是偏向於自我心性的釋放。還有一點,它對我在創作過程中的取捨及畫面把控,還是有影響的。
問:你在中央美院讀書的年代,師資陣容相當好,包括盧沈、周思聰、葉淺予等人,都是學生有機會接觸並求教的對象,當初對於傳統繪畫及當代思維的探究也很多。你自己對於中國畫的發展有什麼想法?
劉:我讀書時對於老師的教導,就是儘量吸收,這些對於我後續創作影響還是滿大的。但是學生在校時能接觸、掌控的還是有侷限性,當你走到一定程度,你會發現你學習的和自己理解的部分是可以相互參照的,或者說可以有某種交融,這個對你在藝術創作根本的界定上還是很重要的。我在大學畢業後,是先在國內工作幾年,在1988年就去了美國。當你在本土學習一段時間,一下子到了美國的大都會,那種衝擊應該是很多人都曾感受到的。當你面對這種衝擊,會反過來希望能驗證自我。另一方面,也會更深入思考自己創作的初衷及宗旨。這個過程中,我也會思考自己的存在感,還有自己最終想要做什麼。
問:當你嘗試將與自己文化認知相對應的部分融入創作中,以往的學習及經歷可能都會發揮作用。比如,你畢業後在《民族團結》雜誌社的工作經歷,似乎也對你後續的創作影響極大。你在作品裡經常會融入東方民族傳統形象及圖騰,包括戲曲人物、玉器、青銅器與岩畫元素。
劉:對。這個過程是比較漫長的,是潛移默化的影響。相對來講,每一個階段都會有所提升。
問:你到了美國之後,也看了很多西方藝術作品,如你剛才所言,那種衝擊感是很強烈的,當你要開始新的創作時,首先想要表達的是什麼?如何實踐?
劉:當你長時間處於一種自我提升的過程,你能體會到多數藝術家的目標實際是相近的,有些議題是帶有普遍認知的,包括對於生命本質的探究等等。這些恰恰也是我好奇的部分。當我在成長過程不斷遇到問題、嘗試解決問題,並且努力提升自我見識,我發現東西方文化在某些層面的核心是很相似的。當你將不同文化融合,你的收穫會很大。一旦找到本我,就能往縱深的方向繼續尋找,會往文化的層面深入。當你打開視野,你會發現世界上很多藝術家都在探尋一些核心的問題,包括我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如何尋找自我的價值。這些是滿讓人著迷的。很多優秀藝術家的創作,是在本我的基礎上,以自己的方式去構建、分享自己的天地。這個天地有一定的高度,有一定的傾向性。我們既要找到本我,又得在國際的大環境中呈現自我,能與外界接軌。我是順著自己的心性去追求、去完善自己的創作。
問:當你體會到本我的價值,可能你自己的經歷以及母體文化都是你期望深入的部分,即使你仍然以紙墨為媒介,但不是執著於筆墨技法的探索。相對而言,你的作品更強調精神性的體現。
劉:對。我自己覺得當一個人身處不同階段肯定會有不同訴求,當你有不同訴求,你會發現自己不能困在既有的認知裡,還是需要與外界有些對撞。我在心性的探索中,也有一種感覺,它是一種超我的狀態。
文化史學為援引
問:除了文化相對性的探究,你自身的記憶與生活在作品中也有所體現。例如你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與紫色,似乎是與你童年記憶中的母親形象與生活有關。
劉:有影響。你生命的每一個細節應該都會有影響,但它不是很刻意的,會是以某種形象來對應。我畫的女性題材很多,但每一個人物形象似乎與自己有關係,但又與自己沒關係。
問:你的人物系列,主要是以「漢唐」為對應。為什麼選擇「漢唐」?
劉:我做「漢唐」主題是與自己的認知有關。以漢朝而言,我是將它認定為18歲的概念,那是非常亢奮、積極開拓疆土的狀態。我要呈現的是精神層面的,我不是要呈現某個具體事件,但在那個時代,霍去病能領兵踏平河西走廊,這對我還是有啟迪作用的。當然歷代都有征戰,但我自己認為它的力度更強。唐朝,我可以將它定位為比較成熟階段,相對較為通達,它是一個概念。我創作這些作品,是我從美國回到中國之後。這個階段,我也探索了很多歷史題材,接觸一些歷史相關的學者。我是在河南這一帶走動較多,對於漢唐歷史的瞭解也較深入。這些研究及心得對於後續創作也有影響,包括我現階段所創作的「史話長廊」。當你選擇這樣的主題,循著這個主軸持續深入探索,也會發現兩旁有很多值得研究的東西,你愈是深入,會感覺精彩的東西還在後面。
問:你在2001年回到北京後,特別到河南進行一段文化探索?
劉:有些東西是偶然的,有些東西是有必然性。當你往深裡走,會發現原來它還有很多可以連帶的、可以貫通的部分。一個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需要具備感受能力,而且得不斷去挖掘自我,去尋找自己心性的對應。
問:再來談談你創作的方式。你不僅在紙張正面進行繪畫,有時也在紙張背面做些拓印。這是在漢唐主題時就開始進行的?還是「史話長廊」系列開始的?最初的想法為何?
劉:這是藝術語言的探索。藝術家要在平面繪畫上找到自己的語言且有所突破,這滿難的。我自己的經歷還是滿豐富的,我覺得一種語言不足以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我就採取複合的方式。我是先有了想法,進一步想著如何去完善它,為此我經歷了一段漫長過程。
問:你探索繪畫語言時,發現將拓印與繪畫結合,可以讓畫面的縱深感有更好的呈現。
劉:對。在這個過程中也得不斷提升自我,尋找新的接合點、新的技巧突破。當我與一些藝術同好接觸時,發現有些人更關注創作過程與藝術家想表達的內容,這也是我在意的。
為心中之夢造境
問:你近期創作的「史話長廊」一方面是將以往的創作心得總結,一方面也是與夢境有關?
劉:我可能會在某一個時間特別著迷於某一個題材,但並不是我將原來的東西放棄了。可能過一段時間,我還會繼續先前的創作,但也可能會跟以往的作品不同。我自己的創作好像不會定向於某一個題材或主題,我是比較放開。我自己歸類,我的作品主題一是關乎人文、一是具唯美情結的,一是傾向於漢唐題材,這些與我現在做的並不矛盾。
問:「史話長廊」可能會發展出一系列作品,包括大尺幅與小尺幅畫作,但是其它的系列也還會繼續進行。
劉:對。
問:你有一段時間是畫「崖柏」,這也是你先前比較感興趣的主題?這系列作品的畫面感與其它系列差別挺大。
劉:我在創作過程中,也會涉獵不同主題。我覺得「崖柏」有意義的地方是它有種精神上的啟迪。但是在繪畫過程中,主要還是釋放自己。
問:你的創作系列多數是延續發展,包括漢唐與自然主題,但你也會針對社會偶發事件進行創作?
劉:偶發事件不一定會特別歸類,可能就是以它提出問題,共同思考,不是針對某個事件來捕捉或呈現畫面。
問:你畫畫時沒有先做草圖,通常是隨心創作,在畫面上是進行一種關係建構或空間的推展。
劉:是。這個過程,我自己的定位還是中國畫的概念。我也嘗試著瞭解國際上其他當代畫家的創作過程,我感覺我們創作狀態相似,東西方藝術之間除了應用的材料不同,還是有些相似的地方,可以說是各領風騷。
問:你主要的創作媒材還是水墨,但也會適時加入不同材料。在媒材的應用上,你有什麼心得要分享?
劉:我覺得這是一個挑戰。中國人用毛筆、筆墨來反映創作是可以成立的,應該說是有基本的板塊,但至於它是否完善,我還是保持著自己的看法。可能有些西方人不是很瞭解中國人的水墨情懷,這與我們骨子裡的血脈還是有所聯繫,但在畫面的呈現上,我自己覺得以本土的文化背景為根基,再不斷地去完善它,這條路是可行的。 在國際藝術圈,我個人是比較崇拜趙無極,我覺得他的作品是有魅力的。我覺得作品應該是可以與這個時代連結,又不失本我,這兩者間其實是不矛盾的。
問:你在北京接受正規中國畫教育,也曾經投入民族藝術的探索,在美國居住多年,也經歷西方當代藝術與思想影響。你自己在藝術實踐上,雖然選擇水墨媒材,但認為要讓國際藝術界更理解中國繪畫,應該在某種程度上跳脫筆墨與技法的侷限。
劉:沒錯。我自己覺得筆墨是與書法有關,跟我們的道教思想有關。我有些作品是探究書像,從形象的層面來看,我覺得它對我更有潛在的自我發現的可能。在這個過程,可能會不斷出現變數,這種變數也會提供不同的視角,但它的核心是東方的。我現在這種說法,可能還是以自我認知而論,但實際在國際藝術界,西方後現代藝術所做的一切,似乎與道教有不謀而合之處。我的作品,不是用西方的語境直接來畫東方的東西。我畫的語境,也不是當下本土的。當我與其他國際藝術家交流,別人給我的意見是:我的創作技法是到位的,可能思考的核心與他們也很相近,但是呈現的畫面是不同的。這些不是藝術機構的意見,而是藝術家之間的交流,他們也會關注藝術家創作的發想、應用什麼手法來呈現。
問:你會去探究自己感興趣的東方文化及議題,但不會侷限於既有的形象及內容,而是嘗試以自己的方法來表現。
劉:對。但不會侷限在純東方的範圍。當你跳開文人畫的概念,你會發現語境是完全不同的。
問:你剛提到的系列「書像變體」,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將其發展為不同的視覺表現?
劉:對。我是前年接觸到殷墟文化,發現這裡面有很多有意思的內容,你愈進入其中,愈是能將歷史的部分展開。你會發現當你嘗試探索古人的思想與創作狀態時,在過程中又會將它變成一種營養。其實,古老的東西也有它新的呈現可能,有它的可塑性。從這個點來切入,再橫向發展,會很有意思。我們看象形文字,也會想到馬雅文字,可以對照思考。我現在的思維方式,不是讓它停在一個點上,我是超越時空概念,超越彼此間的差異。
問:當你將殷商時期的圖像及文字,與當代視覺圖像融合呈現,你發現它並不突兀,在畫面的呈現上既有穿越時空的想像,也顯現出文化思想的延續。
劉:這一定會產生一種非同凡響的效果。它也讓觀眾可以從不同視角深入探索。
問:你現在的創作,一是從東方文化深入探究,一是思考西方當代藝術視覺的建構,彼此也會融合呈現。
劉:我現在主要還是架上繪畫,還是以自己的創作語境為主軸。哪些東西對自己會有補充,對我的作品有豐滿作用,我很自然地會融入。
問:談談你創作的過程。因為你沒有打草圖,創作的偶發性可能改變你最初下筆的想法,有沒有哪一件作品是創作過程中經歷很大變化的?你創作時的主題是最初就設定,還是最後完成後才賦予它一個名稱?
劉:當我面對一張白紙,我首先想的就是如何完善它。這個過程是很有挑戰性的。在你不確定的情況下,肯定會有一個圖稿。就我而言,就是腦子裡有一個夢,特別需要表達的夢。在繪畫過程中,我會不斷增加內容,這是一個逐漸呈現夢想的過程。當你畫到自己認為可以停筆時,就是自己認為相對滿意時,這個度的掌握是這樣的。
問:你在下筆時,腦子裡已經有一個畫面的架構,可能是一個夢境的對應,你在畫紙上逐一添加內容,再慢慢收拾細節。
劉:是的。你面對未知及未來是一個什麼訴求?其實,你跟大家是一樣的,你只是具備一個駕馭創作媒材能力的人,你是一個呈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