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藝術建立的關係,並不會在展覽就結束
「(un)Common Grounds:反思第十五屆卡塞爾文件展論壇」側記
2021年11月某一天,稻米之牙(Taring Padi)成員聯絡我目前任職的阿姆斯特丹藝文空間Framer Framed,分享他們參與第十五屆卡塞爾文件展的消息,並詢問是否能協助他們為參展而進行的計畫:成員們希望走訪世界各地、邀請民眾製作大型紙偶,讓團體帶到文件展與稻米之牙的作品〈人民的正義〉一起在卡塞爾著名的弗利德利希廣場(Friedrichsplatz)前展出。
紙偶(Wayang Kardus),是稻米之牙自1998年成立以來,串聯工人、農民、漁民和其他組織政治行動的重要媒介。團員們透過教授紙偶的歷史與製作技巧,讓人們透過自行製作的紙偶來表達理念及訴求;當民眾帶著真人大小的紙偶走上街頭遊行抗爭,不僅可以創造「擴大」群眾的效果,還可以防止烈日曝曬和警察的暴力攻擊。對稻米之牙來說,在文件展最具歷史意義的廣場前展示人民製作的一千名紙偶,不只是呼應文件展歷史及德國戰後代表藝術家約瑟夫.波依斯(Joseph Beuys)「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概念,還想告訴世界,直到今天人民還在爭取正義。
2022年3月阿姆斯特丹Framer Framed與稻米之牙合作紙偶工作坊,參與者們共同製作紙偶。
(攝影:謝茹安)
2022年3月阿姆斯特丹Framer Framed與稻米之牙合作紙偶工作坊成果
(攝影:謝茹安)
我深刻理解、也尊敬稻米之牙藝術實踐背後的政治意義:藝術是他們反帝國與資本主義,倡議人權、土地與環境正義的武器,也是鼓舞弱勢社群勇於表達自身理念與訴求的工具。隨後在2022年3月的紙偶工作坊中,我們邀請參與者認識彼此,並在動手製作紙偶的過程,伴隨藝術家們的即興音樂演奏和共食聚會;兩日的密集相處,不僅為Framer Framed展覽空間賦予新的功能與形貌,參與者更相約要在夏天相聚卡塞爾,一起參加文件展開幕的紙偶遊行派對。
不料文件展開幕當週,佇立在廣場上的〈人民的正義〉其壁畫因被指控有反猶主義(Anti-Semitism)傾向,在網路及社群媒體上引起軒然大波,即便稻米之牙第一時間表達歉意,並同意將作品蓋上黑布,「醜聞」仍迅速延燒到國家媒體版面,從卡塞爾市長、文化部長到德國總統,都嚴正表示作品已超越「藝術的邊界」。最終〈人民的正義〉被撤除,廣場前人民製作的紙偶也被帶離廣場。連續幾天,我一邊看展,一邊試圖理解拆撤作品決議的邏輯與緣由,並撰文記下對此爭議及本次展覽的觀察。
在〈卡塞爾文件展爆反猶爭議:為何一場「去中心化」的用心實驗,卻還是溝通失敗?〉該篇文章最後,我和共同作者謝以萱雖總結本屆文件展提出一種撼動舊有藝術典範的可能性,然而「其與舊有典範之間所生成的緊張關係和衝突,就像是衝入大氣層的隕石〔⋯〕最終這碰撞會讓這『外來的』隕石如流星般燃燒殆盡,抑或是留下足以撼動原有生態系的能量,造成顛覆性的改變?我們目前尚未有答案」。
(un)Common Grounds:反思第十五屆卡塞爾文件展
回到阿姆斯特丹後的數週,反猶主義爭議不僅沒有緩和,反而愈演愈烈:其他團體接連被指控其作品有反猶主義的意識型態,文件展總監引咎辭職,德國知名藝術家希朵.史黛耶爾(Hito Steyerl)宣布撤回作品,反猶主義科學委員會成立並表示展開「調查」,文件展是否能撐完百日的討論沸沸揚揚。另一方面,酷兒團體、印尼及巴勒斯坦藝術家在卡塞爾受到的暴力威脅,卻很少被德國媒體所報導。即便文件展是發生在德國特殊的文化歷史脈絡,這並不表示圍繞在文件展的眾多問題與事件,就不會在荷蘭或其他地方發生。這些現象,涉及更複雜且相互交織的種族、殖民、資本主義和父權結構,並且以不同形式影響著世界各地社群的生存處境。做為曾經與文件展參展者合作過的荷蘭機構、做為藝術工作者、做為朋友,我思考除了連署聲援外,是否還有其他更積極的作為?
「(un)Common Grounds:反思第15屆卡塞爾文件展論壇」首日於Framer Framed藝術空間現場一景
(攝影:謝茹安)
於是,我與Framer Framed總監喬森.彼得森(Josien Pieterse)決議在卡塞爾文件展閉幕週末(9月23日至24日),策畫一場反思本屆文件展的論壇「(un)Common Grounds」,思考展覽爭議與民主政治的關聯,並開啟新的對話與相互理解的可能。為了讓此論壇不限縮在當代藝術圈,我們在籌畫初期邀請凡艾伯當代美術館(Van Abbemuseum)總監查爾斯.艾許(Charles Esche)、荷蘭國家藝術研究院(Akademie van Kunsten)主席莉斯貝絲.比克(Liesbeth Bik)共同加入主辦團隊,後續也獲得阿姆斯特丹大學(University of Amsterdam)研究學群的支持,讓論壇能夠提昇到國家層級並納入學術領域的研究範疇。
論壇針對文件展期間引發的重要爭議設置了四場主題,邀請藝術家與專家學者進行深度討論。講座之間,我們也特別設置臨時攤位、陳列文件展藝術團體製作的物件,並邀請藝術家們透過音聲展演與視覺筆記,表達參與文件展的經驗與感受。論壇首夜,長期關注巴勒斯坦議題的電影組織顛覆電影小組(Subversive Film)親自介紹並選映兩部於文件展期間放映的影片,映後亦分享這些作品與日本和巴勒斯坦之間長期被埋沒的反帝國主義陣線的關係。上述規畫,為的是邀請參訪觀眾從不同角度與媒介認識、思辨文件展及其歷史,也試圖呼應本屆文件展「穀倉」(lumbung)精神所強調的共同學習、分享與對話。
從文件展反猶主義爭議,看荷蘭殖民印尼國家歷史的記憶政治與當代德國文化論戰的翻譯丟失
第一天的開場講座由荷蘭殖民史學者艾斯特.開普敦(Esther Captain)主講,她以稻米之牙的爭議作品為出發點,爬梳反猶主義的意識型態與象徵符號,如何透過荷蘭的殖民計畫傳入印尼,而這些視覺圖象又是如何隨著時間推移演變,嵌入到當前的地緣政治。艾斯特透過史料文獻與檔案爬梳,描述猶太社群的離散軌跡,解釋印尼猶太社群在荷蘭殖民印尼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西斯主義興起與印尼獨立前後的迫害經驗,藉以論證反猶主義與歐洲殖民意識和國族主義的緊密關聯。
稻米之牙成員亞歷山大.蘇帕多諾於「(un)Common Grounds:反思第15屆卡塞爾文件展論壇」分享
(攝影:謝茹安)
稻米之牙成員亞歷山大.蘇帕多諾(Alexander Supartono)則從文件展參與者兼研究者身分,針對被指認具有反猶主義傾向的圖象提供歷史脈絡。他點出冷戰時期,蘇哈托建立的反共政府不僅廣獲西方民主國家支持,據稱中央情報局及其他祕密機構甚至提供武器和情報,默許印尼境內的種族滅絕與屠殺事件。「在那暴力、剝削和審查為日常的時代,2002年繪製的〈人民的正義〉試圖揭露這些不義之舉背後複雜的權力關係。」就此而言,〈人民的正義〉令人不安的視覺語言,表達的是一代藝術學生對政治的失望、沮喪和憤怒,揭露西方國家虛偽的自由民主與人權主張。
「也許是因為你來自『全球南方』國家,所以你並不清楚『全球北方』的歷史,不知道反猶主義在德國是多麼敏感的議題。」一位在場的觀眾如此評論道。蘇帕多諾回應:「我對你們『全球北方』語言和歷史的掌握可能比你們對我們『全球南方』的理解還多,只是我們面對同一件事的角度和你們不同。我們從未想要否定其他歷史宗教與社群的存在,這也是為何稻米之牙在意識到對猶太社群造成的傷害時,我們選擇在第一時間為我們無意的缺失公開道歉。」
論壇第二場正巧延續現場觀眾與蘇帕多諾之間的對談,試問在德國的文化論戰之下,我們如何從不同學科史觀與經驗,詮釋當前文件展的反猶太主義。這樣的主張是攻擊、誤會,還是提供學習、反思和跨文化對話的契機?藝術史學者克里斯塔─瑪麗亞.連.海司(Christa-Maria Lerm Hayes)認為藝術史有能力與責任對現行爭議提供比較分析的觀點,並以約瑟夫.波依斯創辦的自由國際大學(F. I. U.)與ruangrupa創立的學習空間Gudskul類比,指出兩所學校的概念雖生成於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但都強調開放自由、跨國界、跨學科的學習和分享,來補充所屬時代國家藝術和教育系統的不足。就此而言,ruangrupa與參展團隊或許並非如德國媒體所言,不理解歷史脈絡,反而可以說,文件展歷史、德國歷史和西方藝術史,都是他們實踐穀倉精神和去殖民行動的堅實基礎。(全文閱讀570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