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是不是田野,那就是生活
專訪攝影藝術家陳伯義
台灣中生代的攝影藝術家陳伯義的創作以「臺灣廟會」、「遷村議題」和「災難現場」為核心主題。對他來說,並不是刻意設定田野對象或場域才進入考察,而是本來就在這個場域內生活,才不知不覺生成這些系列──「因為生活的關係,我對於裡面發生的事情始終有一種興趣。」
他透過攝影來拍攝災難現場的災害型態,進一步發現他與人之間的關係,再而思考當代復建工程下人類面對自然的態度。在田野現場,他觀察各種視覺性細節、發想問題並查證資料,他也關注光線環境條件、考量取景時間和方位。「在災難現場的拍攝,我必須仰賴陰天的擴散光源,避免陰影的表情產生新的意義,這樣照片才能夠直接面對現場的細節,不帶入太多觀點。」

陳伯義2009年於嘉義的勘災紀錄
做為攝影工作者,現場永遠是所有畫面的關鍵;做為複製機器的相機,則在人的操作下反過來表現人的情緒。陳伯義順手拿起桌上的紙張作比喻,「左邊是你的情緒、是你內心的風景,右邊是你所處的現實、是外在環境;在這裡,攝影搖擺在兩邊之間,每一張照片的選擇都是個人語言的施展。」每張照片都是主觀的,除了表現現場脈絡,也表現觀者的觀點和藝術態度──正因為攝影具有「見證」的本質,這注定成為它的宿命。然而,攝影能處理的仍舊有限,因此他在作品的展陳上透過遺留物的並置、跨時空的疊圖、空照圖的示意等多重線索的交互關聯,從更直接的實體感受中帶領觀者在想像和虛像的詮釋中往復於展場與現場之間。

陳伯義 紅毛港遷村實錄─家(遺留系列) 2006 高雄紅毛港海汕一94號黃再興宅
小時候嘉義老家的木工廠因經濟轉型被迫改建搬家,陳伯義回想搬遷過程的不捨,面對搬得空盪盪的房間他只覺得整棟屋子就像死了,甚至連同對牆上痕跡的記憶也在被拆掉那天斷去。這些經驗成為他發展遷村議題的基礎,他拍攝遷村的家,拍攝一戶戶家庭在這的生活,他驚喜於親眼見到的文化交疊,也驚覺這樣的地方面臨調遷的犧牲;直到拍攝後五年,他才真正搞懂這些素材在批判遷村議題的潛力,「我不能把這些照片變成作品的主角,它就是告訴我們這些人賴以為生的家庭長什麼樣子的薄薄一張紙,這麼精采的家屋最後都消失了,就因為政府的開發。」他把紅毛港遷村實錄的作品定位成一檔攝影的文件展,這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他在藝術上的態度。
講到與不同田野地的相遇、交往與分道,他冷冷回應:所有主題在開始之後其實都沒辦法離開。「離開的感覺好像我不要跟你有任何關係,但那個不要離開 的過程其實會造成內心更大的衝擊。」在紅毛港遷村後的某天,陳伯義接獲一名叫作廖武雄的居民來電詢問消息,他整理當時收集的照片和遺留物送給廖武雄,廖武雄當場痛哭流涕──以為家都沒有了,沒想到門牌還能被留下來。
「每遇到一個因為遷村造成人生改變的人,你都會覺得好像回到現場,就愈來愈難處理過去這些作品要怎麼繼續進行。」這種下的一根苗漸漸形成「怨」,這股「怨氣」集結成不知如何處理的情緒,於是它變成了一個介面,不管到哪都透過照片跟曾在這有過生活經驗的人產生連結;儘管如此,他仍慶幸有這些連結,讓遷村的議題保有被重新思考的機會。「回到紅毛港不是要去帶民怨,很多事情已經不可逆了,這裡態度、立場、意識型態都要事先做完辯證才能展開,否則任何動作都像在消費他們。」對於這些人的傷痛他是同感而近乎過敏地痛苦著,在創作過程中他自我設定不去碰「人」、避開這些不同情緒,但最後他還是從空間和遺留物這裡折返回「人」。「其實情緒是沒有辦法照顧的,這也反映政府在遷村過程幾乎無法處理這群人個別的情緒。」

陳伯義2001年的大甲媽祖隨香筆記
很多時候不是先定好田野現場,而是攝影讓陳伯義去做了一件跟攝影無關的事,「我認識一個地方,攝影只是看看拍拍,有發現什麼才開始追下去,然後攝影就真的變成我的工具。」回到他創作「黑色嘉年華」、「神變」系列的廿年前,那時指導他的老師曾告訴他:他會一直在廟會現場裡、他是離不開的,因為他很喜歡這件事情;雖然有時覺得夠了會慢慢少拍,但廟會時間一到、就像生理時鐘一樣,內心就又「滾」起來了。對他來說那也不叫跑田野,「就像候鳥一樣,多久的時間應該去哪裡走走看看,你是不會忘記的。」

陳伯義 大廟埕─高雄內門紫竹寺羅漢門迎活佛祖 2019
近期展出的「台南傑出藝術家巡迴展─交陪大舞台:陳伯義×吳其錚雙個展」,他與陶藝家吳其錚延續龔卓軍「交陪」的策展概念,繼續探索交陪境的劇場舞台特性。陳伯義的「廟埕地景影像採集計畫」關注廟埕信仰活動與日常生活周而復始的聚散,收集香科的路關和香條來發掘出信仰與地緣的關係,歷經三小時定點拍攝、疊合近三百張影像,廟前的科儀過程全都疊在照片中的現場;細讀套疊後的各種細節,儀式與人群結構、政治經濟權力關係、廟旁地景環境全都一覽無遺。這些影像走在展場搭建的廟體結構上,以廟內繪畫做為思考;相對於把廟會知識系統以博物館的方式呈現,他們試圖從漢人信仰圈和祭祀圈來發展自身文化語境。「我們都知道做文化的肉身就要在文化情境底下,所以創作者更要回到現場創作,然後從裡面去生產出新的藝術來。」
對他來說,正因為攝影就是要人在現場,所以可以在環境內隨時有所發現,並從中發展作品、或者被帶領認識新的領地,「這看起來就像在做田野調查,但事實上就是我對這件事情感到好奇所以必須在現場;我必須和現場產生連結,然後才慢慢發現到我跟田野、我跟這些人、還有我跟後來幾個主題的關係。」(全文閱讀531期藝術家雜誌)
【8月專輯│藝術家的田野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