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藝廣場】
天啟與創生
林珮淳的「夏娃克隆」系列
撰文/蕭瓊瑞.圖版提供/林珮淳(藝術家2017年7月506期)
林珮淳 夏娃克隆2016 3D動畫、網路攝影機、互動系統 尺寸依現場地而定
做為虔誠的基督徒,林珮淳曾經是台灣1990年代女性主義藝術運動中,最重要的推動者之一,也曾主編《女藝論》這樣具時代經典意義的論文集。
但就在新世紀展開之際的2001年,她受聘擔任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多媒體動畫藝術研究所所長,兼任數位藝術實驗室主持人;並在十年後的2011年,正式推出「夏娃克隆」系列大型個展,驚豔藝壇,成為當代台灣結合女性藝術與數位藝術,最具震撼性與反思性的代表作品之一。
「夏娃克隆」系列首次大型個展發表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到了2017年台北新苑藝術的「夏娃克隆創造計畫」,前後七年,這是一整套的創作思維與發展,且持續進行中;當中既有「天啟」的宗教感應,也有藝術家對人類命運的自省與「創生」,是台灣近年來前衛藝術創作中罕見的傑出類型與範例。
夏娃是人類理解中的第一位女性。上帝依祂的形象創造亞當之後,認為一個人單獨生活不好,於是取下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夏娃從一開始,似乎就注定了「附屬於男性」的命運。
做為長期關懷女性主義議題的藝術家,同時又是基督徒,林珮淳以夏娃做為創作的題材,顯然是極為自然、合理的選擇。
2004年初版的〈夏娃克隆Ⅰ〉,是結合一個較平常的裸體少女,和藝術家此前「蝴蝶」系列的翅膀,以3D動畫的方式,在大型銀幕中,呈現夏娃展翅的動態影像。2006年的〈夏娃克隆Ⅱ〉,夏娃的翅膀開始蛻變成包裹身體的蛹,在猶如巨型試管的情境中,因觀眾的介入,出現許多飄浮的水泡,隨著觀眾人數的多寡,而產生數量不同的水泡,也決定了蛹→翅膀→夏娃之間幻變的狀態與速度。2009年的〈夏娃克隆標本〉,則以光柵片呈現擁有美麗多彩翅膀的夏娃,猶如標本般陳列。
等到2010年的「夏娃克隆肖像」系列,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化,原本較似平常少女的夏娃,此時強化了她克隆人(複製人)的特徵,且和《聖經》〈啟示錄〉當中的描述結合,在頭像特寫的巨大3D影像中,夏娃原本光滑的頭頂和背部,開始出現神祕的雕紋,那是啟示錄中代表獸印的「六六六」,分別以中、英、阿拉伯、埃及等文字標示,給人一種人獸合體的感覺,尤其那美豔卻冷酷的眼神,會隨著觀眾觀看角度的改變,靈活地轉身、回首、凝視,在藍綠的冰冷色調中,系列排開,給人極大的衝擊與震撼。
2011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大型的個展,正是以「夏娃克隆肖像」為主體,改成六角環場大型互動投影的展示方式,且加入了浸泡在水中(試管藥劑)的效果與背景音響,取名〈夏娃克隆Ⅲ〉,搭配〈夏娃克隆手〉及〈夏娃克隆手指〉這兩件以樹脂雕成的雙手及斷指模型,放置在醫學生物標本的試管中。據《聖經》記載,「六六六」的獸印,不僅出現在額頭上,也會出現在右手上。因此,藝術家以六雙不同姿勢、印有獸印的雙手,擺置在猶如醫學用福馬林藥劑的大型玻璃試管中,模擬一種「實驗中」的狀態;且六隻右手,又刻有不同材質如蛇皮、樹皮、蛹皮、貝殼、五金與礦石的質感,突顯基因突變的夏娃克隆。而被切斷的六隻手指,加上「六六六」獸印的編號名牌,更強化了生物實驗基因器官被切除、保存的物化印象。
林珮純 夏娃克隆手 2011 立體造形、醫學玻璃罐、透明樹脂雕塑、雷射燈 25x25x43cm x6
同年的〈夏娃克隆Ⅳ〉,則是〈夏娃克隆Ⅲ〉的擴大,在國立台灣美術館「2012台灣美術雙年展:台灣報到」中展出;除了六面體尺寸的擴大,更加入現場影像的合成,讓觀眾與作品間有更緊密的結合;同時在色彩上也改為六種色澤的變化,豐富了情境變化的感受。
2011年,是藝術家創作豐收的一年:在〈夏娃克隆Ⅲ〉一作中,不論數位科技運用或創作思維,都達於成熟,創作能量也進入高峰;同年,又有〈量產夏娃克隆〉、〈透視夏娃克隆〉及「夏娃克隆啟示錄」系列的完成。
在〈量產夏娃克隆〉一作中,獸化後的夏娃發展成全身式的坐姿,原本以六為數量的呈現,更擴展三倍成為十八件;在一字排開的數位相框內,每一個夏娃克隆各有不同的色澤和十八種文字標記的「六六六」獸印,以同樣動作的360o自轉,表現複製人製造過程的量產化與規格化。
而〈透視夏娃克隆〉,則是挪用紅外線攝影的意象,刻意突顯夏娃克隆身上的「六六六」獸印和刺青的圖騰,包括玫瑰、龍、鳳、蛇、蠍子等,那是一種美麗的危險;而影像上方的文字,則模擬紅外線攝影經常有的系列編碼,記錄診斷日期、時間及診斷者等資訊,也是一種醫學與生技的意象強化。
〈夏娃克隆啟示錄Ⅰ〉是此後系列作品的重要開端。在此,藝術家將夏娃克隆比擬成〈啟示錄〉中管轄地上眾王的女人。〈啟示錄〉第17章第5節記載:「在他頭上有名寫著說:奧祕哉!大巴比倫,作世上的淫婦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同樣的經節,分別以中、英、希臘、拉丁、希伯來等文字呈現,書寫於畫面下方;而畫面上方則是以電腦自動運算的數字,來表達生命指數,當觀眾進入現場,生命指數就開始啟動,並快速累進;當觀眾離去,生命指數馬上停止,夏娃克隆身上的色澤也逐漸褪去。
林珮純 量產夏娃克隆 2011 3D動態影像、數位相框 高20.3cm x 18
這件作品首展於台北新苑藝術,之後多次受邀參展,包括2011年台北華山文創園區的「未來之身:數位藝術展」、2012年新加坡藝術博覽會、2013年波蘭佛羅茨瓦夫的「波蘭媒體藝術雙年展」,及2015年台北市立美術館的「末日感性:台灣新媒體藝術展」等。
「夏娃克隆啟示錄」在2012、2013、2014年,陸續發展出Ⅱ、Ⅲ、Ⅳ等系列作。
在發展〈夏娃克隆啟示錄Ⅰ〉的同時,藝術家也曾經以平面輸出方式,並註以五種不同文字的〈啟示錄〉經節,推出「夏娃克隆啟示錄文件」展;2012年的〈夏娃克隆啟示錄Ⅱ〉,則是以全像成影的科技手法,將原本〈夏娃克隆啟示錄Ⅰ〉中的動態影像、時間與經文,呈現在一幅平面上,試圖討論「時間被凝固,卻又依觀眾的視點被瞬間轉動」的新式文件觀,這些畫面被框架在一種古典、華美的寬大畫框之間,對比了古典與科技之間的並存、拉扯與張力。
2013年的〈夏娃克隆啟示錄Ⅲ〉,除了大型曲面寬景投影和程式運算的互動影像,加上聖樂般的背景音樂和空間氛圍,藝術家又加入了位於弧形畫面正前方的一座夏娃克隆頭像,這是《聖經》舊約〈但以理〉書中記載的金色大偶像,觀眾只要用手觸摸其頭部的「六六六」印記,後面弧形銀幕中的夏娃克隆便會抬頭並開始舞動身體。
至於2014年的〈夏娃克隆啟示錄Ⅳ〉,則將實體在前、銀幕在後的場景,完全影像化,同時,頭像也改成全身坐像。這尊夏娃克隆,已經完全是〈但以理〉第2章第31至33節形容的「大偶像」:「形狀甚是可怕,……頭是精金的,胸膛和膀臂是銀的,肚腹和腰是銅的,腿是鐵的,腳是半鐵半泥的。」她在廢墟中被海水所淹沒,海水被染紅變成血;最後,她逃出水面,卻被一塊石頭砸得粉碎,變成「如夏天禾場上的糠秕,被風吹散,無處尋得……。」
「夏娃克隆啟示錄」系列,在2014年以〈大巴比倫城〉做為總結。在〈但以理〉書記載的「毀滅之城」,成了現實世界中的紐約城,影片中的夏娃克隆,站在帝國大廈之頂,鳥瞰高密度的建築與街道,似乎夏娃克隆正像那掌管大巴比倫城的「大偶像」,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這城被大火焚毀,包括她自己。
林珮淳的「夏娃克隆」系列,在2015年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也就是「夏娃克隆創造計畫」系列。從《聖經》的故事、預言,重新回到夏娃克隆本人。藝術家回溯自我創造(創作)夏娃克隆的整個過程,在設備、資源極其受限的情況下,如何從線稿的發想出發,進入電腦軟體建構的人形網路,到漫長的逐步貼圖:仿人的膚色、仿金屬色、仿全像的綠光色、仿金頭大偶像,再以360o自轉而展現每一階段的形變……。這是一個創造(創作)的過程,既受「天啟」的感應,也是藝術家不自覺介入「創生」的歷程。
林珮純 大巴比倫城 2015 3D動畫、數位聲音 4’07”
在「夏娃克隆創作計畫」中,藝術家將〈大巴比倫城〉中那個雙手十字形張開、俯視大地的夏娃克隆,疊合到達文西知名的人體比例圖稿,發現兩者之間神奇的相似:不僅是身體比例的相近,在尋求「挑戰神的原創」這樣的思維上,也是高度的吻合;而在兩者間,也都同時映現了藝術與科技間的對照與互文。
2017年在台北新苑藝術的展出,包括了〈夏娃克隆創造計畫Ⅰ〉這件和達文西手稿疊合的主要作品,以及〈夏娃克隆女神〉、〈夏娃克隆創造文件Ⅰ—手部、頭部正面、背部、頭部側面〉、〈夏娃克隆創造文件Ⅱ—金頭與銀胸、銀胸與銅腹、鐵腿與半鐵半泥腳部〉等組作品,結合平面輸出與電腦3D影像,藝術家全面回溯、整理了夏娃克隆自2004年以來創造(創作)的歷程與細節。
從2011年的首次大型個展以來,藝術家便標示:創作夏娃克隆的用心,是在批判科技的過度自我膨脹,以及人類企圖挑戰上帝原創本質的迷失。這是對人類自1996年以複製生殖科技培養出第一隻複製羊桃莉以來,高度發展人工生命的一種深沉反省,也是藝術家自2004年以來,一系列「非自然——回歸大自然」系列、「人工生命——回歸大自然」系列創作的思維延續。然而藝術家批判科技過度膨脹所採取的手法,偏偏就是她所一心批判的科技。或許就如羅蘭.巴特所說:「反迷失最好的武器,可能就是以他的方式將他迷失化,並製作一個矯揉造作的迷失。」
長期以來,評論者也都以「反科技」的角度,來理解、詮釋林珮淳「夏娃克隆」系列作品。不過,如果我們重新回到林珮淳做為一位創作者,長期的創作思維與手法,包括自1995年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的「相對說畫」以來,她始終有一種二元辨證、彼此互文的基本思維模式,如:真實/虛假、景觀/觀景、非自然/大自然等;「夏娃克隆」系列創作,固然帶著反科技過度膨脹的原始動機,甚至在創作的過程中,加入了宗教「天啟」的強化,但到了「夏娃克隆創造計畫」,我們驀然發現:一度不再被提及、關注的女性主義思維,反而在這些作品中,竟是如此自然而明確地被鋪陳、展現出來。夏娃不再只是從亞當胸前取出的一支肋骨,夏娃克隆在自我建構、創生的過程中,和達文西〈維特魯威人〉圖中的那個男人,擁有完全同樣的比例、思維與價值。
甚至早在〈夏娃克隆肖像〉中,那雙美豔、冷豔、逼視觀眾的眼睛,就讓人不自覺地想起馬奈〈奧林匹亞〉中那雙直視畫外觀眾的眼神。
林珮淳在長期堅持、辛苦耕耘的努力之下,已然成為1990年代崛起的一批女性藝術創作者中,迄今擁有最強活力與傑出表現的藝術家,且持續開展中,值得密切關注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