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容器與感知的交換
江宜瑾藝術評論
若我們以一種開放性的態度,重新理解身體做為「容器」,那麼,我們是否能在物質化身體的看待方式下,透過感受性解讀來觀看身體之中、身體之外互動關係隱含的矛盾,而在其中萌生有意義的思考?
從「容器」概念看待雕塑裝置的身體性
用「容器」的概念來看待江宜瑾作品中的身體,首先可從她創作視覺直觀的身體熟悉感、行為參與與互動反映主體狀態此三者揭示的矛盾及心理狀態展開的內涵進行探討,並由一種生命哲學(Life-philosophy)式態度,來賦予她雕塑與裝置作品積極的精神動力解讀。
身體做為客觀存在的物質實體,它的一般性探討來自於「物的有限性」在與另一個物質及環境互動時,自然產生「內外在經驗交換」,這個交換便從身體的有限性進一步認識了它的流通性,由此突顯了身體的「容器」特質,它既接收外部提供的感知材料,也創造感知材料給予外在世界。
江宜瑾 一雙手 2018 FRP、布料、木料
以「容器」來看身體,首先從認知到世界(我之外的諸多物)與我(身體)的同一與分離開始理解。人類的心智發展,自嬰孩脫離母胎「肉身即世界」的同一視域逐漸分離,到青少年開始形成的自我意識,區辨自我與外在的關係;成年後的心智從社會化的過程,建立一個自我於整體環境中的思覺主體,這個主體能夠慢慢地將主觀認識與客觀存在物,在交換作用與回到事實本身的機制中,描述為分離與同一乃是連續運動狀態的不同階段。
江宜瑾的雕塑裝置創作發想,始於對行動不便者與小兒麻痺患者的身體觀察:身體容器因先天與後天功能性的受限,使他們對身體「容器」的內外在、自我意志與力量施展,擁有比他人更纖細敏感的體察。她透過作品促使觀者思考「當一個身體不像是自己能夠掌控的身體」時,行動不便者與小兒麻痺患者長期處在自我受挫的心理背景下,這種脆弱性究竟能不能透過物理互動與內在意義的交換,反向觀看有限性,看到它們的精神轉化及可開創性,也由另一個向度來突破有限,展現生命的韌性──這個身體,為了不使自己陷於功能性的阻礙,而失去自為自力的基礎,總是努力地輸出容器之內的精神意志,來確保容器之外物質實體的穩固。
江宜瑾 一雙腿 2016 FRP、木料、輪子
自我意志與一個受限的身體容器,在交換的過程中顯示了一種「內強外弱」的力量拉鋸,這種拉鋸的感受性描述及辨證關係是「矛盾與張力」、「危險與穩固」的二重感知,這樣的狀態,直指人做為一個存在者,始終處在外力與自為的中介狀態。江宜瑾在關於作品出現「輔助」概念的論述說道:「基本上,人從出生到現在都是一直被輔助的,例如人不能久站,必須移動、休息、再移。根據每個人不同的需求與狀態,需要不同的輔具,使生活能夠順利一點、輕鬆一點。」這種狀態,不只是對行動不便者如此,對於一般人而言,生命的依賴感、有限與侷限,總會因碰到生活的需求,或是面臨某個危機時刻而被突顯出來,進而意識到平時膨脹的自我虛幻。
如法國精神分析學家吉娜維芙.阿弗里爾(Geneviève Abrial)在著作《敢於脆弱》中談到:「個體有很多工具可以用來保護自己,但這些自我保護工具使用不當時也會變成妨礙自己的陷阱,使我們遠離真實的人生。」尋求工具支援是人需求的自然反射,也是在面對自我有限性時,自然傾向於從外在尋求可進行內在補充的力量依據。而在江宜瑾的創作,其以連接雕塑體的軟性材料、線、包布、輔具等,來表現輔助物「既是自我保護,也是自我設限」的矛盾狀態。
脆弱與作用力
在我的作品中,我嘗試將危險的感覺呈現出來。我以危險或者不穩定的物質性結構來建構作品的整體樣貌。──江宜瑾
哲學家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認為人具有兩種實體:心靈實體(自我意識)與物質實體(身體),它們各自獨立,卻又協力在人身上產生作用。在當時,思想家採用一種機械論(Mechanism)的觀點將身體視為物質性的,是一座運作規律的機器。而身體做為一種物質,有廣延(Res extensa)的向量屬性,在空間中佔據位置與產生運動,認為這是物質本身的恆定本質。
若我們以笛卡兒對物質實體分析的這兩種狀態來看江宜瑾的創作,就會發現她在作品中埋入的意識是「廣延的限制」與「可運動性的悖論」。作品配件出現的輪子、拉伸、距離等元素,原是暗示物體的「動態」,但事實上是透過裝置組成的封閉狀態「被限制了」,而機械論將身體視作物質的客觀存在也因運動的受阻,產生回歸心理層面與內在探討的轉向。
觀看江宜瑾的作品會察覺到兩種特質:「重量感」及「不舒適感」。她一系列的作品,時而出現石膏、陶或水泥翻模的皮膚或身體部位,暗示了殘缺與傷痛感,這樣的身體往往是冰冷的,突顯一種對傷痛的無助與麻痺,表達人可以敏銳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卻常將他人的身體視作外物,無法同理其感受;當身體變為作品,這種視為「外物」的感知便更明顯了。
翻模而成的實心身體部位具有重量,它們透過細支架給予的支撐,呈現一種視覺上不太穩固的配重落差,產生搖搖欲墜的心理感受。這種感受甚至讓觀者心生擔憂,加強了江宜瑾透過作品中的身體容器暗示,產生「交換感受性」的作用。
例如她2014的作品〈母雞〉,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比擬為母雞的高腳箱體中放置了許多雞蛋,箱體重、柱腳輕的配重落差使觀者感覺到箱體隨時要往前傾倒的危險。這樣的緊張氛圍造成的不舒適感是配重落差產生的張力,傳達了生命脆弱性的隱喻,而這種危險性造成的不舒適感受,完全是由一個旁觀者透過觀看產生的。
江宜瑾 母雞 2014 木料、雞蛋
我們將對象拉回行動不便的身體。行動不便者在事故發生不久的歲月裡,有好長一段時間是自我意識與身體機能的相互拮抗、磨合;之後,行動不便者會接受自己的身體狀態,並找到與之共處的方式。在這樣的情況下,自我意識與身體會由原先的「相斥」,因認知到自己的任何想法與行動還是必須仰賴這個「有限的身體」來運作,因而轉變為彼此「相依」的狀態。行動不便者似乎回到了某種生命誕生之初的同一狀態,深知自己身體的脆弱性,同時又透過這樣的脆弱展現僅有的,且是能輸出、支撐自己的力量。
2020年的作品〈足弓〉,想法來自「兩腳掌對著掌的姿勢,所擷取的下半身。弓是一個物件,當雙腳受傷變得無用時,也是個物件。以人的身體姿態來臨摹這個物件。」透過懸拉的繩線、配件及石膏腿形,展現物理作用下的身體緊張關係。物理箝制的機制代表著不舒適,被控制的無力之腿卻在拉弓所暗示的擊發狀態中,展現它透過作用力產生的力量。人便是一個脆弱與強力的集合體,透過輸入與輸出展現出來。
江宜瑾 足弓 2020 石膏、木料、金屬零件、掛線
另一件作品〈椅子〉同樣運用箝制與動能的相互作用,產生物理作用在心理感受的呼應關係。江宜瑾說:「〈椅子〉兩腳與兩腳連結的中間使用軟性的布料相連接,所以一邊會傾倒向另一邊,因此上方的橫桿會壓在布料上,形成一個平衡的狀態,而橫桿就是沉重的象徵。」
江宜瑾 椅子 2020 木料、軟布、繩線、輪子
〈水泥肉塊〉採用陶土與水泥兩種物質,將開裂的橫面併接起來,象徵著自有的生命體肉身及擬仿的物質肉身如何在同一具軀體中合而為一,成為不舒適卻得接受的身體現況,使人在異質合一的思考意涵中,領會脆弱的身體不見得會因為外在條件的加入變得更好,但卻可能因此重新改變看待自己的方式。
江宜瑾 水泥肉塊 2020 木料、掛線、水泥、陶土
自我意志收納進物質身體,對物理的抵抗轉換為強大的精神動能:渴望展現力量,渴望再次獲得主導權。這樣的矛盾撞擊過程與外在環境的「相斥」迎來物質身體與物質肉身的「相依」,使人能理解在物質狀態下的身體限制其實會從另一種非物質性的領會中,帶來對物質本身侷限的反轉視角。
江宜瑾作品中展現的身體意識,在「感受性交換」與動能轉化的狀態下變為容器,並在作品中同時展現出一種工具協動及內在的自我保護機制。這種矛盾性的背後是對抗限制之必要,就像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說的,人或許可以承受沉重的打擊,卻不能忍受無足輕重的輕蔑。因此,做為物質屬性的身體容器若不在作用力與限制的對抗關係中,體現自己的生命存在狀態,這個自我便會因為失去力量而變得無足輕重,會因為順應壓迫而被消解。江宜瑾作品乍看冰冷與帶有不舒適感,實則體現了做為生命體的意志、生命力與原初渴望。物質化的身體器物不只是中性的移動工具,它應是在與周遭關係互動產生的矛盾情境,是催生精神辨證的動能。
同時,藝術作品脫離不了物質的基礎,得藉由這物質載體表現心靈的實體、思想,其亦具有轉介、儲存與輸出的內涵。對照身體容器,它們本質上都是透過訊息傳導與感受性的交換作用,達到跳脫一般性經驗的想像,在既有的框架下雖帶有片面性與自體侷限,卻在持續變動的過程中確立自身的表述。
【九月專輯│藝術創作的身體感知映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