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受歡迎的藝術展覽!?
倫敦蛇形藝廊葛瑞森.佩里個展
倫敦蛇形藝廊/2017年6月8日~9月10日
創作與觀賞藝術昇華我們的靈魂並使我們有智性。藝術,就像是科學與宗教,幫助我們從生命中創造意義,而創造意義是為了使我們感到更美好。——葛瑞森.佩里(Grayson Perry)
在倫敦海德公園內,人們排著隊,等待進入蛇形藝廊,觀賞「史上最受歡迎的藝術展覽!」。這並非哪個新聞報導的標題,而是英國藝術家葛瑞森.佩里的2017年個展。
什麼樣的藝術會是「受歡迎」的藝術?佩里下的標題引出此關鍵性的問題,同時導向更多關於藝術家在當代藝術界的角色定位、個人身分認同與政治立場,以及藝術機制的思考。佩里雖表示展覽名稱一直是他最後才思考的事,但其實這些龐大且關鍵的問題,一直存在佩里的創作脈絡中。
葛瑞森.佩里 無處之王 2015 鑄鐵、複合媒材 89×44×42cm
身為泰納獎得主、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院士、倫敦藝術大學校長的佩里,在當代藝術圈的地位不容小覷。然而,讓佩里踏入藝術創作之路的媒材是普遍被歸為工藝的陶藝。1983年,佩里進入陶瓷業,之後就一直獨鍾製陶,原因在於他熟悉陶藝技術,但主要因素仍與他的異裝癖有潛在關連。佩里從小就有特殊的扮裝癖好,其女裝人格為「克萊兒」:一頭金色捲髮、身著鮮豔糖果色的浪漫系洋裝。他常以此人格身分出現在作品中,並出席各大公眾場合。對於其女裝形象與陶藝的關係,他曾表示:「我穿女裝的一個原因是我的自尊比較低,而人們認為以女人的形象出門是低級的……就和陶器被認為是次等的東西一樣。」
藝術家?陶藝家?扮裝癖者?佩里認為這些都只是標籤,藝術應站在另一條線上,消融各種分界,將藝術機制中的排他性降到最低。如此對藝術的思考,是站在藝術與宗教的巧妙界線上,就像佩里曾說過自己的角色更像一名巫醫,在盛裝之下述說故事,並賦予物件意義。這樣的過程並不理性,而是跟隨直覺去做,如信仰似的,向著某個方位而去,無人能止。
社會與文化的注釋者
自1980年代創作至今,佩里的作品既帶自傳性色彩,又有對自身之外(社會)犀利的觀察,在舊媒材與新議題的結合中,挑戰觀者對於不同時空背景的意義,以及交疊的詮釋。陶瓶是他最具指標性的創作,插畫圖樣、塗鴉與文字的拼貼是其陶瓶的主要特徵,所有元素皆與當代文化與潮流有關,內容涉及社會階層的各面向,不乏性、暴力、虐童、犯罪等主題,其在家鄉艾塞克斯郡的童年陰影與性別認同亦是陶瓶上所著墨的故事。
葛瑞森.佩里 匹配的一對 2017 釉面陶瓷、雕刻版 105×51×51cm×2
陶瓶的製作是透過手工繪製、上色、上釉料等繁複工序所完成,在最後上釉的部分最為關鍵。釉料是陶藝的靈魂,那些當代圖象拼貼與文字,在藝術家上釉的過程中被組構成敘事。布滿大量裝飾性訊息的陶瓶,被觀眾以觀看繪畫的方式解讀,環繞式的構圖讓觀看在連貫的方式下連成一個非線性敘事。
在佩里的捏塑下,陶瓶因當代文化的潮流、文字、符號與圖象的拼貼,而被賦予新的語言與脈絡,翻轉了藝術史對「純」與「裝飾藝術」的既有定義。不過佩里的陶瓶並非「挪古喻今」,而是從媒材本身的角度思考,將被視為傳統工藝的媒材做為創作媒介,視覺化他對社會現況的觀察。從這方面來看,佩里的陶瓶是具現實主義觀的,他以「游擊戰術」(Guerilla tactic)的方式,將其視為討論時事的平台,政治人物或皇室皆為「曝光率」高的角色。例如川普夫婦、現任英國首相德蕾莎.梅伊、英國工黨黨魁傑瑞米.柯賓、前倫敦市長鮑里斯.強森皆是新作〈艾倫.米斯雷與克萊兒訪問鐵鏽帶〉所描寫的人物。那些活在幻想、逃離現實的人們,以及藝術收藏家等人,也無人「倖免」於此。
為此次個展製作的〈匹配的一對〉是佩里在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後的田野調查結果。他走訪英國各地,特別是全英最支持脫歐與留歐的市鎮。英國廣播電視第四頻道的節目「葛瑞森.佩里:分裂的英國」即記錄佩里製作這件作品的過程,跟隨他的腳步,捕捉公投後的英國。同時,佩里在網路上進行投票,匯集兩派的聲音,邀請大眾述說他們對公投的意見,提供兩對陶瓶上的元素。代表「留歐派」的陶瓶刻畫的是東倫敦海克尼區,人物包括莎士比亞、藝術家本人的太太、一名身著藝術家班克西(Banksy)創作〈Dismaland〉上衣的男子,以及一對擁吻的情侶。「脫歐派」的瓶身則布滿英國二戰時首相邱吉爾與極右派的英國獨立黨前黨魁奈傑.法拉吉(Nigel Farage)的頭像,中心人物身著英國國旗圖騰的服飾,手拿著象徵捍衛權益的錘子,與其他民眾在英國東部林肯郡的波士頓,表達自己對國家未來的想法。兩派陶瓶看似差異大,仍具許多細微的相似處,例如構圖上都繪有國民健康服務(NHS)、英國廣播公司BBC與傳統的英國馬麥醬,象徵英國人心中共同的擔憂、關心的事物仍是有共識的。
除了陶瓶,織錦畫亦是佩里擅長使用的媒材,同樣在傳統工藝上增添當代脈絡。〈大不列顛之戰〉描繪的是介於市區與郊區的邊緣之地,畫面右方因工廠密布而呈現陣陣黑煙,公路橋下方聚集流浪漢的帳篷,左方數棟民房座落的小鎮則在車站旁用紅色的大字寫著:「Vote Leave」與「UKIP」(UK Independence Party)。此作標題挪用英國風景畫家保羅.那修(Paul Nash)的同名畫作,構圖亦有幾分相似之處。那修的〈大不列顛之戰〉描寫的是二戰期間著名的「阿納姆戰役」,而佩里的版本則是反映現今英國社會的現況,如一名注釋者,以介於主觀與客觀的角度,述說關於大不列顛的故事。
以「脫歐」為主題的展間,作品從後至前分別為〈大不列顛之戰〉、〈匹配的一對〉與〈我們的母親〉。
對克萊兒的朝聖?
古與今、過去與現在,我們在其中看到了什麼?我們又在佩里的作品中看到了什麼?面對〈大不列顛之戰〉的是仿古的鐵雕〈我們的母親〉,行囊滿身,背在身上的皆是現代科技產品,暗指當代人面對訊息爆炸的反應,身披資訊與科技產物才得以生存。這件作品曾在2012年「無名工匠之墓」中展出,該展是佩里受大英博物館邀請,以其當代性觀點解讀館內的歷史文物,整體在一個新的敘事之下,帶給觀者屬於佩里版本的文化藝術史。回到2017年,「史上最受歡迎的藝術展覽!」並非將展覽重心放在「縱貫古今」,但作品內容與媒材仍在此思考下,呈現具宗教儀式的氛圍。
在首展間,一隻陶瓷豬撲滿被放置在門口處,兩旁是布滿克萊兒頭像與標語的陶瓶,背後牆面則是克萊兒的肖像,姿態如提香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全裸地倚靠在貴妃椅上,而一旁的陶猴子帶著一抹詭異的微笑,凝視著所有進場的觀眾。四件作品分別是〈長豬〉、〈泡泡片〉、〈倚靠的藝術家〉與〈我非常愛你超級有錢的人〉,裝置手法像是在進行某個宗教儀式。位於中央的豬撲滿,表面上每個投入孔皆標註不同詞彙意義,包括留或不留、市區或鄉鎮,年齡階層與種族膚色。一方面將撲滿做為投票箱,暗指脫歐公投與國內日漲的排外情節;另一方面,邀請觀眾「投錢」的手法,則使得撲滿如神社內裝香油錢的賽錢箱、觀光景點的贊助箱或許願池,等待人們前來朝聖。
同樣具類似概念的裝置作品〈Kenilworth AM1〉是展覽的另一亮點。這是一台車頭駕著泰迪熊玩偶的摩托車,那隻熊是佩里收藏五十年的玩偶「艾倫.米斯雷」(Alan Measles),其重要性如天神,一切都歸功於艾倫陪伴藝術家走過童年傷痕的陰影。佩里曾騎著這台摩托車,踏上一趟朝聖般的公路旅行。繪畫作品〈停在路邊的神祠〉亦刻畫這台摩托車的「神聖性」,構圖挪用米勒的〈拾穗〉,但三名農婦變成身著克萊兒風洋裝的女人,圍繞著摩托車「Kenilworth AM1」,對艾倫進行膜拜。
佩里通過傳統媒材與遊戲、嘲弄式的創作手法,延續近年作品中對「朝聖」概念的探索。撲滿、祭拜物、神聖的裝置藝術物件,或是刻有英國凱特公爵夫人的〈Kateboard〉,這些物件因佩里而轉化成朝聖行為的「紀念品」,人們前來朝聖,然後打卡,這般行為模式是否乍聽熟悉?如此當代的行為早已是人們至教堂禮拜、至神社參拜、到寺廟燒香做的事。那麼,到底藝術有什麼不同之處?
葛瑞森.佩里 泡泡片 2016 釉面陶瓷 74×34×34cm
大眾喜歡什麼樣的藝術?什麼主題?為什麼現今人們喜歡到美術館?傳統藝術與社群媒體的關係是什麼?這些是佩里在「史上最受歡迎的藝術展覽!」中所提出的問題。陶瓶作品〈社會正義的奢侈品牌〉上的一句「我正準備去買一項非常嚴肅的政治藝術!」道的便是佩里對當代藝術界的調侃。這句話主要諷刺的是藝術收藏家,但也同時暗示許多做政治議題的藝術家。佩里在論述中提到此展覽概念,此標題延續他創作以來不變的目標:使藝術更貼近大眾,同時通過展覽,闡述他自開始創作以來對藝術世界的想法,另則將箭靶插在政治的那一端:「標題讓我自己看了都想笑,但人氣度是很嚴肅的事,問問所有政治人物。」
展覽定在6月8日英國大選日當天開幕,必然也是精心安排的時間。藝術、宗教與政治,佩里在此展中囊括太多,許多訊息也過於可讀且明顯,這當然與「貼近大眾」的目的相符,卻顯露出一個問題性盲點:藝術家之於社會,其角色為何?關於脫歐議題的作品,是否確實達到佩里所期望的:藝術做為橋梁,與社會溝通?這個展覽存在那導引我們的克萊兒,但我們也看不到克萊兒。她的聲音不見了,剩下的是在瓶身上露出不安神情的德蕾莎.梅伊,還有對泰迪熊艾倫朝聖的川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