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政治
札內兒.穆荷莉個展
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2020年11月5日~2021年5月31日
「札內兒.穆荷莉」展場入口一景 ©Tate (Andrew Dunkley)
在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為札內兒.穆荷莉(Zanele Muholi)出版的展覽專冊中,載錄著南非女同性戀者隆吉兒.德拉德拉(Lungile Dladla)寫下的宣言〈我並非受害者,而是勝利者〉。她寫到,2020年2月的某個傍晚,她與朋友在街上被一名持有武器的陌生男人搭訕,他將她們帶往荒地,要求她們趴在地上、將雙手背向背後。面對這名陌生人她們只能聽命,因為「擔心他手上握著的槍會危及自己的性命」。陌生人剝去她們身上的衣服,同時威脅「今晚,我就會剝掉你們的同性戀傾向」。德拉德拉與朋友在當晚遭遇一般被稱為「矯正強暴」(corrective rape)的暴行,並且在其後被驗出HIV陽性、因肺炎住院兩個月,險些被奪走性命。對於這段經歷的恐懼長久盤踞在她的內心,而她逃脫陰影的方法是如同文章標題所言:不斷說服自己並非受害者,而是擁有強大自我、能夠戰勝HIV的勝利者。
南非自1990年代早已經歷政治變革,在1996年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從憲法排除性傾向歧視條款的國家。LGBTQ+族群的權益雖被明定在《南非憲法》裡,德拉德拉的遭遇卻血淋淋說明了,這才是南非酷兒的日常。穆荷莉拍下德拉德拉的肖像,放在名為「面孔與時代」的攝影系列之中,他們(穆荷莉選擇以非二元性別的「they / them / their」做為自己的指稱代詞)以長達十數年的時間持續記錄女同志、非典型性別者與跨性別男性(FTM)的生命經驗,這些族群正是在當代社會中最常被體制忽略與壓迫者。
「札內兒.穆荷莉」展場一景 ©Tate (Andrew Dunkley)
穆荷莉出生於南非烏姆拉濟的德爾班(Durban),現居住於首都約翰尼斯堡。他們將自己定位為視覺倡議者而非藝術家,其創作並不限於視覺表現,也包含對社會的高度介入。他們曾與夥伴共同為「女性賦權」(Empowerment of Women)創立論壇,2009年他們為酷兒創設視覺媒介平台「Inkanyiso」,投入視覺藝術、媒體倡議的創作,並協助LGBTQ+族群創作者的視覺表達訓練。
當酷兒已成為當代藝術習見的主題,非裔族群也在近年成為熾手可熱的創作題材,穆荷莉的創作方法或許顯得有些缺乏新意──他們為性少數認同者拍下肖像,平實呈現出這些人持續面對著歧視甚至暴力的生存狀態。這些照片並不具備太多對攝影的叛逆,然而或也可以說大量的黑白肖像,以及它們所承載的個人歷史,即是對攝影本身的叛逆。
穆荷莉曾在訪談裡提及:「我們必須公開表明,並且靠著自己寫下我們自身的歷史、證明我們的存在,不應仰賴其他人來解放我們。拍下這些照片即是我聲明自己做為南非攝影師、南非女性,以及自我認同為黑人、女同志的另種方式。我的創作僅是在主張:我們值得被肯定、尊重、承認,並且經由公開的發表來標誌與追索自身的存在。」這一段明確的陳述,充分說明了穆荷莉何以透過如此直接素樸的方式處理非裔性少數者的身分問題:對於自我認同的積極肯定與直接聲張,在女性主義與同志運動逐漸走向困局之時,或許足以破解認同政治的難題。「我」的認同無可否認、「我」的存在即是答案,而唯有給出明確的認同,並且在性別、種族等多重的否定與壓抑之中發出明確的聲音,才可能突破重圍,而非任憑既存的強勢話語定義自己。
泰德現代美術館展出的三百多幅攝影作品,包含穆荷莉最早的系列「只有半張圖」、「Being」、「勇敢的美人們」、前述「面容與時代」,以至於仍持續進行中的自拍攝影「Somnyama Ngonyama」。這批作品所展示的不僅是穆荷莉長期以來的創作歷程與轉變,也間接折射出種族與性別政治關注點在不同階段之中的轉向。
「只有半張圖」拍下了酷兒社群中性別與性向的複雜狀態,其中包含人與人之間的愛與親密關係,部分影像則表現出參與者個人的創傷事件。〈遺緒〉乍看平靜的影像語言裡包藏著被攝者身上的傷疤,〈身分危機〉的白色繃帶之下則隱微露出長久綁縛而變形的乳房。穆荷莉在這系列攝影中並不訴諸強烈的張力,而是讓被攝者的身體安靜地陳述可能的故事。
札內兒.穆荷莉 布希.席加沙,布拉姆方丹,約翰尼斯堡 2006 噴墨相紙 50.5×76.5cm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Stevenson, Cape Town / Johannesburg and Yancey Richardson, New York ©Zanele Muhol
「札內兒.穆荷莉」展場一景 ©Tate (Andrew Dunkley)
「面容與時代」記錄著黑人女同性戀者、非二元性別與跨性別者,他們直視鏡頭,挑戰著觀者的目光,每一位參與者寫下的「宣言」都記錄著個別經驗,以及他們面對歧視與暴力所採取的應對態度。前述曾提及的〈隆吉爾.克里歐.德拉德拉,可哇德馬〉與〈布希.席加沙,布拉姆方丹,約翰尼斯堡〉,均是直接拍下性少數者的面容,並藉由他們親筆寫下的「宣言」,讓觀者得以看見他們曾經歷的痛苦,以及繼續存活、面對壓迫的宣告。這系列群像集結成一份不斷變化與增補的檔案,呈現出這個社群在南非內外變動中的狀態。(全文閱讀552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