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江山:劉墉作品展
浙江美術館/2017年4月18日~5月28日
西子湖邊的浙江美術館在4月18日至5月28日盛大舉辦劉墉畫展,名「書卷江山」。館方昨天來電訊問我:此四字如何英譯為佳?我細細思忖,就說:「Landscape of a Man of the Pen」。英文中,a man of the pen,可不是中文裡的「筆桿子」,而是以筆立身揚名、益世無量的大手筆,中國古人所謂「文章驚海內」者。劉墉有一枝非常強大的筆,四十多年來,他寫的人生小品文,在全球擁有近億的讀者。而這些只是他著作的一部分,還有小說,還有自然小品文如研究螳螂的《殺手正傳》,還有研究中國古典詩歌的《唐詩句典》,還有研究漢字演變的《漢字有意思》,還有繪法畫論著作《白雲堂畫論畫法》、《林玉山畫論畫法》和英文的《Ten Thousand Mountains》等,總數超過一百種。一百多本書,近一億讀者。我想,「a man of the pen」應該不是虛譽了吧。
2015年5月,蒙吳桐的介紹,我去北京畫院美術館觀看了劉墉在中國的首次畫展,開始挑選同年10月在硅谷亞洲藝術中心大展的作品,也有幸首次與劉墉和夫人見了面,相談甚得。10月10日「夢筆生畫:劉墉畫展」在硅谷開幕,他和夫人一同前來出席開幕,為觀眾做了精采的導覽,次日北美《世界日報》和我們藝術中心聯合,在英特爾會議中心舉辦了劉墉旅美卅多年來的首次演講會「不瘋魔,不成活」,現場多位高科技業的朋友對我說,這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棒的一次演講。當時《世界日報》上說劉墉是「丹青鬼才,文章聖手」,大家也覺得是實話。
劉墉 月夜潛行(局部) 2015 水墨設色紙本 143×360cm劉墉的文章寫得那麼好,還是業餘的,因為畫畫才是他的專業。我說這話,讓很多朋友驚訝、歎服和洩氣。劉墉少年時即從「麗水精舍」的胡念祖和「五月畫會」郭豫倫學畫,1968年考入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畫名為文名所掩。半個世紀以來,他寫察世益世之文,同時也從未放下過畫筆。據我的理解,他在繪畫上的企圖心遠大於文學上的。我們知道中國繪畫史上有個「南北宗」大公案,由晚明莫是龍挑起,經董其昌攪和,最後成了繪畫史上的一個大泥沼,直到1930年代滕固請摯友錢鍾書來清淤,錢鍾書何等聰明之人,拐彎寫了篇名文〈中國詩與中國畫〉,真正蹚渾水在理論上清了淤的是同時期的學者童書業和啟功。在繪畫實踐上來清淤的,首推張大千。張大千用畢生之力,展現了畫家之畫的重要性和可能性,告誡畫家不可一生都沉溺於隨意性和情緒性的筆墨遊戲中。
劉墉在完成《白云堂畫論畫法》後,得到黃君璧的激賞,向張大千推薦來完成《大風堂畫論畫法》,可惜因故沒能成事,留下很大的遺憾。此雖憾事,但對劉墉自己的繪畫創作有很大的激勵。他在師古臨古上積學之深、用力之勤,令人震驚,過去一年來,他就奮臨了台北故宮的幾件重寶,如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圖〉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真可以用王季遷說的「用盡氣力」來形容。劉墉已經把自己臨古甘苦撰文,在《聯合報》副刊發表。他的幾幅宏大場面、精微細節、生動敘事的大作品〈童年暮靄〉、〈龍山寺慶元宵〉,可以看出他對〈清明上河圖〉為代表的畫家之畫的渴慕。他的工筆花卉,創作中摻入製作,非常精細雅緻,然了無匠氣,清新自然,落落大方。有些工筆畫家自信不夠,很忌諱被人說為「作手」,不時要露一手書寫性的筆墨,往往進退失據。劉墉畫工筆,喜用絹,而且對製作了無忌諱,他的月夜曇花,背後有特別的襯紙,淡墨染一過,而留月白,正好映襯在畫面,有的葉子,是從絹背後畫的,淡雅之妙,令人歎服。張大千在中國時,有一次,曾問入室弟子伏文彥:「王希孟〈江山萬里圖〉,何處最佳?」伏文彥答:「水波淼淼,不濃不淡,最好看。」張大千又問:「哪他如何畫得?」伏文彥答:「不知。」張大千說:「水波是從絹背後上色。」此事為2014年伏文彥親述。正好可來參照劉墉背絹花葉之精妙。
劉墉 易安詞意 2016 水墨設色紙本 133×69cm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講詩家有「寫景」和「造景」之別。元明以來,山水畫家多重「寫景」。筆墨之外的其他「造景」手段,多被視為異端。劉墉學畫之初,正是以劉國松為主將的「五月畫會」風生水起之時,他自然受影響,並深研數十年,創發了「噴染皴擦法」,來構造陰陽立體、深具柔美的水墨夢幻之境,表現生命的幽深、華貴和燦然,代表作即為〈書卷江山〉。這是劉墉有感於羅素的名言而作的:「人生應當像一條河——始於涓涓細流,夾於狹窄之岸,激蕩岩石之間,化為瀑布,飛泄而下。而後河域漸寬,兩岸遠去,最後毫不疑遲地匯入大海⋯⋯」羅素深邃的思想和飽滿的激情,經劉墉用現代水墨的重新詮釋,有了超越個體生命感悟、進入文化的承傳和生生不息。臺靜農書寫過的一幅對聯,可以有助賞析:「長河大川流注千里,周官魯史垂之億年」。
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的文明,我們的世界。
謹以此文賀劉墉大展開幕。也希望他的億萬讀者對他的繪畫有所知、有所感、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