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於紙上,無問西東
藝術家劉可明繪畫語言初探
藝術是人與人交流的一種獨特的語言,是世界性的、是沒有國界、屬於全人類的,我慶幸我是其中的一員。──劉可明
自20世紀以來,如何在繼承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回應當今人類所面臨的普遍問題,並在愈加多元的藝術格局中展現獨特的東方意蘊,一直都是以筆墨宣紙為媒介的亞洲藝術家的重要課題。近幾十年裡,評論家更是頻頻發出任重而道遠的感慨,然而對於藝術家自身,尤其是劉可明這樣的藝術家來說,這些問題似乎從來都不是問題。
劉可明的作品既擁有腴潤蒼勁的中國筆墨,又雜揉了西方現代主義的各種樣式,但我們卻很少在他的身上看到文化身分的焦慮,他並沒有所謂傳統的包袱,也沒有融貫中西的野心,當我們試圖去定義劉可明的作品時,甚至還會發現這些作品實際上難以定義。帶著這些疑惑,讓我們回溯藝術家從藝經歷的伊始,慢慢梳理開來,或許就能夠發現劉可明特殊的繪畫語言背後所繼承和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劉可明與創作中的〈史話長廊─鳴磬〉合影
從未離開過的土壤
出生於1960年代的劉可明,幼年時因與畫家陳謀結緣而走上了藝術道路。1981年,十九歲的他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並有幸得到當時尚在美院任教的李可染、葉淺予、蔣兆和諸先生的親自指導,除了規範系統的國畫訓練之外,劉可明還多次跟著老先生們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敦煌等地臨摹中國藝術史的經典作品,這種緊密的師承關係和直觀臨摹學習的方式,使得劉可明早早便已將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印入骨髓。與此同時,1980年代也恰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發起之年,在那個思想活躍的年代,哲學思辨精神和人文主義關懷對每一個在場藝術家的精神世界都進行了重塑。一面是最優秀的傳統藝術滋養,一面是最前衛的藝術思潮衝擊,劉可明強烈感受到開闊眼界的必要,於是他在1988年選擇赴紐約巴德藝術學院(Bard College)繼續深造,之後的十餘年裡他曾在美國Gallery Revel、Reece Galleries等著名畫廊多次舉辦個展,並參加世界各地的藝術博覽會。然而2001年,近不惑之年的他卻放棄了和畫廊的穩定合作,毅然回到國內潛心創作。時至今日,劉可明的藝術生涯已逾四十年,而他在這四十年裡始終沒有離開過筆墨宣紙這一古老的藝術語言。
早期劉可明的作品多以雲南風情為主題,這與他出國前在西南地區的一段生活經歷有關。由於畢業後曾在民族團結雜誌社工作,劉可明常常有機會在各個少數民族之間考察、采風,當地人古樸的民風和沒有現實感、活在天地間的狀態深深打動了他。與當時同樣以西南少數民族為題材的雲南畫派不同,劉可明沒有走向純粹的裝飾性,而是將敦煌壁畫與工筆重彩人物的繪畫語言相結合,通過豐富的線條和色彩反覆暈染,體現和諧而飽滿的南國生機同時,又保留了壁畫的空間感和敘事性。
於同一畫面中整合不同的主體、事件、時間和空間,是立體主義的手法,也是古代壁畫的特點,劉可明的作品恰好展現了二者之間的共通性,這種豐富的時空結構在他之後的作品中得到了更加完美的詮釋。從美國歸來後不久,劉可明正處在對千年文化的熱切渴望中,但他在現實裡經歷的卻是闊別多年後的格格不入,重新融入這片鄉土是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這一時期他創作了轉型階段的標誌性作品〈漢夢〉(2003),可以看到〈漢夢〉的下方是糾纏割裂的人體,壓抑的色彩猶如無聲的吶喊,沉重得讓人想起畢卡索的〈格爾尼卡〉,然而畫面中一列完整的佛像卻又將我們引入上方的空間,那是另一個國度,側臥的大佛神情穩重肅穆,祂周圍的空間是完整的、流動的,和下方空間截然不同。環環相扣的故事、層層疊疊的空間,整幅作品儼然記敘著一個備受折磨的靈魂一步步走向昇華超脫的過程。旅美作家少君曾形象地比喻海外的生活「如同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然而從天空回歸大地的旅程,又何嘗不是一次靈魂的超脫。
劉可明 漢夢 2003 設色紙本 200×100cm
〈故鄉的雲〉(2010)是一幅真正有關去國還鄉的作品,但實際上它所記敘的故鄉並不只是通常我們所理解的故鄉。兩個巨大的側臉互相背離著,朝向右側的人臉低垂,周邊滿是關於故鄉的回憶,藍色的基調將這出走之人的情緒渲染得低沉而憂鬱,他的面前是一行互相拉扯著向上攀登的小人,他們的渺小似乎象徵了他們的命運:即便是登上五指高峰,也跳不出人世藩籬的無盡迴圈;朝向左側的臉龐則凝望天空,遠處是遼闊綿延的土地、星空和兩只斷了線的風箏,這一側畫面的色調是溫暖的紅與黃。實際上藝術家創作這幅作品時已回國多年,然而一種強烈的疏離感依然激盪在他的胸中。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故鄉的雲〉還飽含著藝術家對於現代社會和他所追慕的生命狀態相背離的思考,所以我們才會感受到沉默和疏離,就像面臨悖論無法調和,藝術家就像是現代社會的尋跡者,一點一點地尋覓著那些已逝的蹤影,愈是接近,愈是沉迷;愈是沉迷,愈是神往。
劉可明 故鄉的雲(局部) 2010 設色紙本 200×400cm
一以貫之,溯流而上
「漢唐」系列作品有著濃厚的文化尋根意識,無法抵擋內心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渴求,劉可明多次奔走於漢中、巴蜀等地的文化遺址和歷史博物館,對殷墟、二里頭、三星堆等古文化情有獨鍾。卡夫卡(Franz Kafka)曾說:「生命就像我們上空無際的蒼天,一樣偉大,一樣無窮的深邃。我們只能通過『個人的存在』這細狹的鎖眼諦視它;而從這鎖眼中我們感覺到的要比看到的多。」在劉可明的工作室,我見到很多古物文玩,從博物館文物複製品到太行崖柏,難以計數,這些穿越了千年的存在被藝術家一一諦視,它們背後的世界給了他無限的啟迪。在創作「漢唐」系列的同時,劉可明還創作了風格完全不同的「崖柏」系列,他折服於崖柏的滄桑感和生命力,在它的形態中看到了墨和線的無限生命:和崖柏一樣,即便扎根於最貧瘠的土壤,筆、墨、紙這流傳千年的材料亦深邃無窮,而這盤根錯節的崖柏和千絲萬縷的墨線背後,仍是劉可明對於自身文化語言的體念探求。「崖柏」系列同時也讓劉可明從人物畫慢慢過渡到更大的歷史語境之中。
歷史不是消失的故事的合集,而是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流經每一寸土地、每個人的血脈,沒有歷史,當下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就像歷史無法重來,筆墨和宣紙結合的創作形式一樣也是綿延一體的,劉可明深深沉迷於這綿延的不可逆性。他創作時沒有草稿,通常是在一張數公尺長的宣紙上直接落筆,從虛墨開始,到描線勾勒,起承轉合,進而行墨暈染,小心收拾,連成一氣。時間性和偶然性是他作品中必不可少的要素,畫面中的每一個部分都互相關聯,筆筆生髮,像音樂一般跌宕、延異,每一筆都可以在時間的軸線上尋蹤覓跡,在平展的紙面上透視歷史,而這從頭到尾貫徹的一筆,正是石濤「含於萬物中」的那「一畫」,也是孔子的「一以貫之」,更是莊子的「通道唯一」與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劉可明 魔法 2018 設色紙本 100×200cm
沿著歷史的長河溯流而上,劉可明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更久遠的時代。「遠古追夢」系列是卅多幅豎軸作品,它們像索爾茲伯里(Salisbury)平原上的巨石陣一樣,赫然出現在你我眼前。這些作品中的粗獷線條和肆意筆觸,是劉可明以往作品裡從未有過的,它們更像是一種實驗:藝術家在這一系列關於遠古的夢中,嘗試色彩和筆墨線條結合的各種可能,迅速、大膽而直接,這次嘗試徹底解放了他手中的筆墨,也解放了紙上的空間。從雲南到漢唐,從峇厘島到遠古,再到近期的「史話長廊」,劉可明就像是一個時空旅行者,藉由筆墨和宣紙穿梭於各文明之間,而他這種對於過去的神往和對未來的憧憬,源於對自己始終沒有放棄過的筆墨深度探求,更源於早期曾受到老先生們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影響顯然不是一筆一墨、一招一式,而是深入骨髓的精神追求,是對藝術的執著和對歷史、文化及自然的敬畏。
筆隨心境,意在紙上,無問西東
歷史是一場敘事,本質是一種書寫,藝術家通過個人存在的鎖眼諦視它,每一代藝術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重寫歷史,世界的盡頭似乎是一個永恆的誘惑。當現實與理想分離,當身邊的世界變得難以捉摸,當無意義成為了意義,藝術家便開始渴望和找尋那些逝去之物。他們追慕古典時代的靜穆與單純,重拾原始社會的稚拙和神祕,藝術創作的過程就像是與另一個時空長時間、私人的對話,釋放自我的同時讓人更接近自己的內心。
劉可明 書像變體─天鳥 2019 設色紙本 50×50cm
人們常說「紙壽千年,墨潤萬變」,這二者所能承載的,不正是石濤曾言及的「且山川之大,廣土千里,結雲萬重,羅峰列嶂,以一管窺之,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無怪乎劉可明在紙墨之上愈行愈深,最新的「史話長廊」系列幾乎全是巨幅長卷,這種大膽的形制既像傳統的卷軸畫「籠天地於形內,借萬物於筆端」,洋洋灑灑,淋漓盡致;又像古代的壁畫般打破時空的壁壘,開放包容,面向永恆。在新作〈史話長廊─靈夢〉中,我們看到藝術家試圖回歸到一種質樸單純的語言,發掘人的本能和自然的共鳴,啟發觀者的思考和感覺,看似散漫而無序的倒錯時空無一不是記敘他對藝術本質的思考和對靈性的追求。另一新作〈史話長廊─精靈的對話〉既有古埃及壁畫中的法老,又有紅山玉器上的伏羲女媧、三星堆文明的長生樹,它們交錯重疊,充滿不確定性,同時又是輕鬆、靈動、喜悅的,一切都在劉可明無窮無盡的長廊中,回溯過去,也湧向未來。
劉可明 靈幻之美 2019 設色紙本 50×50cm
每一個時代都會開啟新的觀看通道,藝術家是率先進入其中去觀看未知的一群人,他們會在最明媚的時候看見角落裡的陰影,在最黑暗的時候看見細縫裡的微光。正因為這樣,藝術家的精神世界是豐富、博大的,他們記敘時代,又超越時代。繪畫是對現實的隱喻,是平行於現實的精神世界,我們在劉可明的繪畫中看到女性、看到歷史,也看到夢境、神話和文字,它們的背後是難以想像的宏大世界。所以當這些意象符號通過作品重回當代複雜多義的語境時,當藝術家通過創作將個體生命注入其中時,傳統或是當代自然已不再重要。
繼承在血脈裡的不會消失,成長所見的也不可能化為烏有。當筆墨落於一紙長卷,開始書寫整個文明的那一剎那,世界便已成為一個想像的共同體。當藝術家開始追尋畫外無垠的空間,並立足於更高的視角去看待繪畫、看待身邊事物,乃至整個宇宙時,意識型態下的中國畫又怎會存在?又哪裡會有什麼東西之分、古今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