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入差異的身體練習
郭俞平的(非)田野與自身
反身性與自我批評──這在當代人類學困擾著民族誌者的問題,也同樣發生在當前的藝術創作。當代藝術對外在現實與內在經驗的敘事要求,早已脫離了「浪漫」或「寫實」的簡單區分,而這在郭俞平的作品裡呈現更為複雜的辯證:藝術家可能進入「田野」,對現實進行觀察,但田野的真實性並不是最重要的。真正的狀況可能更是──創作者一再遁入一定位差之外的世界,又一再回返自身,動搖了所謂真實的堅固性質。創作於焉成為遁入差異的身體練習,「自身」則成為這道練習裡最重要的前提。
郭俞平為〈延遲與凹洞〉所作的圖繪
郭俞平自2013年的〈延遲與凹洞〉始獲注目,這件作品是以她童年生活的家屋做為基礎,回看因凍省而必須遷離的中興新村,這座位於島嶼中心,由國民政府來台後特意規畫的市鎮。冷戰、黨國政治、現代性……,無論動用多少語彙,或者側寫出多麼龐大的歷史脈絡,對「自身」的發掘仍然是郭俞平創作的軸心,「我是誰」才是所有陳述裡最重要的命題。對於自身記憶的考掘伴隨著對自身根源的啟蒙式探尋,在尋找自我認同的創作階段,她將這種探尋自我認同的創作驅力與家屋的具體形式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恆常地「朝向自身」,這即是郭俞平創作的基本形式。無論面對的是歷史或者他人,對自身的考掘是必要的前提;她誠實地坦承,自己總是必須由自身的經驗出發去觀看他者──透過他者認識自己,亦透過認識自己來經驗他人。觀察者自身的背景與性格都將影響其與被觀察者的互動,並且清楚地銘印在彼此共同生產出來的書寫之中,而她的創作必然是在這個認知的基礎上才得以成立。
郭俞平 地之景 2018 雕塑與聲音裝置 尺寸依場地而定
在〈延遲與凹洞〉之前,郭俞平曾以桃園市憲光二村的一座廢棄空房創作〈地之景〉。她找到曾居住在此處的人家,原本只為訪問、考查,最終卻捲入了這家人的生活,與他們一起聚餐、一起旅遊;於是在作品裡不僅有受訪者/主述者陳述的生命故事,做為訪查者,郭俞平也參與這位空軍女兒祭祀已逝父親的過程,甚至出現在家族的出遊相片裡。探勘的歷程以文件與聲音裝置展示在已然荒廢的家屋原址,眼前的空間迴盪著主述者口中的家族記憶,又摻雜藝術家介入的痕跡。
郭俞平在這次的創作經驗裡第一次遭遇到陳述者對自己所懷抱的期望,她成了對方信任的代理者,彷彿肩負著為之說出生命故事的責任。然而她也在過程之中強烈意識到,訪查者與受訪者之間的想像不可能完全一致,她無法真的為他人代言。這道認識的落差此後成為她敘事中不安的來源,強烈的自我意識卻也成為其創作的重要性格。
郭俞平 我的胃裡還沒有午飯,脖頸在尋覓陽光,腦子求索著愛情,靈魂裡有慌亂,心裡則有一股刺痛
2018 雕塑與聲音裝置 尺寸依場地而定
受到策展人林怡秀的邀請,她在2018年以〈我的胃裡還沒有午飯,脖頸在尋覓陽光,腦子求索著愛情,靈魂裡有慌亂,心裡則有一股刺痛〉參展「家庭備忘──記憶與遷徙之島:東南亞主題當代藝術展」,反覆透過參與「燦爛時光」等機構舉辦的座談,或者與新住民互助協會接觸,慢慢了解這個陌生的族群,後來輾轉透過黑手那卡西認識來自越南的陳秋柳。
這位錄音劇本的演出者擁有強烈的主動性,讓所謂「東南亞」、「新住民」、「弱勢」的平滑標籤變得更為複雜。秋柳對表演頗具興趣,早期曾參與外籍移民與勞工的社運團體,並在其中參與演出活動;她有意識地運用自己的流離身分,以此為支點實現對表演的追求。秋柳的例子說明了「他們」是不可化約的複數,各自有迥異的生命樣態,不只是理所當然的指稱,也不可能歸納成一句話就說完的身分。 比起獲取生命故事,郭俞平更在意對方投入創作計畫的這種主動性,認為「她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彼此才會是平衡的狀態」。
他者不可掌握的主動性,讓訪查中的一來一往成為有機的過程;她先對秋柳提出一連串抽象的問題,譬如什麼讓她想到家、什麼讓她感到安全熟悉,以此為基礎更進一步認識對方,最終才完成 然而對秋柳的認識,卻是在完成創作、與她一起回趟越南之後才真正發生。郭俞平在越南實際接觸秋柳的家人、跟著她走過故鄉,至此才穿過語言,認識到這位離鄉人黏著於家鄉、持著失落記憶開啟嶄新生命的曲折途徑。這不僅是藝術家近身的田野觀察,也是她不斷自我檢視並回返自身處境的過程,訪察與受訪的兩者在此一過程中各自是獨立的個體。對郭俞平來說,涉及他者的創作最重要的是自己與對方的關係,做為創作者她必須保持誠懇、直接揭露真實的動機,並且避免讓雙方建立的友好情誼成為達到創作目的的工具。
承認創作者的主觀並且維持作品的獨立空間,讓郭俞平的作品有了清楚的切分。無論是歷史或是他者的生命故事,經歷過前期指向國族歷史與去殖民議題的〈中山高〉與〈自治權〉,論述性語言或者歷史材料至今在她的創作中已被轉化為一種文學經驗上的譬喻,藉此回應當下與自身的問題。藝術家並不是說書人,而僅是聆聽故事,讓它豐富自身。她認為「沒有必要把對方拉進來變成創作」,在作品完成之後,緊密參與創作過程一如秋柳,也已對作品陌然不識。 郭俞平認為藝術家所記述的,是自身接觸外在事物的路徑;作品是一份情感的檔案,將「我」的主觀經驗凝結成可被論述的視覺物件,如同〈睡著,夢著,在昏熱的沃土〉,將腦海中慢慢生成的意象,藉由拆地毯、戳羊毛的勞動,化為展場中夢境般的具體空間。
郭俞平 睡著,夢著,在昏熱的沃土 2018 聲音與複合媒材裝置
聲音:澎葉生、演員:曾歆雁 尺寸依場地而定
有別於科學建制化的語言,藝術並非單向的言說,而倚賴著觀者的解讀。作品的開放性使之成為對歷史或當下、社會或心靈更加繁複的紀錄,存藏了做為作者的藝術家對世界的詮釋,亦保留住當代/未來的觀者對之相對應的理解。(全文閱讀531期藝術家雜誌)
【8月專輯│藝術家的田野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