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未來的過去的田野
黃亞歷,從「日曜日式散步者」到「共時的星叢」
做為紀錄片「日曜日式散步者」導演與國立台灣美術館「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策展人之一,黃亞歷說,從原本拍攝實驗短片的日子出發,在2011年踏進關於一段歷史的田野純粹出於偶然,他因為工作之故在網路上發現詩人林修二的相關資料,自此展開相關的歷史考掘。他所「發掘」出、以楊熾昌為代表的風車詩社──以及連帶的日治時期台灣/東亞現代主義──在當時並不為台灣文學學界以外的人所知。他談到,以最素樸的說法來說,從製作「日曜日式散步者」到策畫國美館「共時的星叢」展覽,無非是希望能讓當代的台灣人理解到這段歷史的存在。然而做為藝術家,從進入歷史的田野到不同藝術媒介(電影與策展)之間會經過許多劇烈的轉換,而在此第一個基本問題在於:對於既非歷史學者、也非人類學家的藝術創作者而言,透過藝術形式讓受眾「理解歷史」的時候、對藝術形式「理解」指的是什麼,而如是理解的又什麼樣的「歷史」?
黃亞歷 日曜日式散步者 2015 影像截圖(圖版提供:黃亞歷)
黃亞歷在訪談中多處提及在影片拍攝與展覽籌備時遇到的困境,其中一項便是「這些人、事都不在了」。這些當事人早已年邁過世,而在他們生前這段「歷史」幾乎無人聞問。黃亞歷在這個過程中遇到的基本困難是,他在進行的或許更像是搜尋一種早應該做的田野的銘刻(inscription),間接探訪理應是田野本身的對象:搜尋泛黃陳舊的歷史文獻(風車詩社誌《風車》早已殘缺不全)、訪問當事人的家屬(而非當事人本身)……。於是觀賞「日曜日式散步者」的許多觀眾會對於這部「紀錄片」到底「紀錄」了什麼歷史事實感到疑惑,而這與20世紀末民族誌的本真性危機有些類似:歷史再現的危機搭上實驗性的電影語言,怎麼算是一種紀錄?黃亞歷在此解釋,這自然是一種知性與感性的生產,一種提出問題的手法。他在片中藉由陌生的電影語言、不同前衛影像/音聲的刺激與不加解釋的各種文字引述,除了挑戰了一般的歷史線性因果敘事進程以外,一方面在感性上提供觀影者面對「同時代」(contemporary)的感性經驗,另一方面在知性上則會被訓練、被挑起麼?」的好奇心,而讓觀者可以一同進入這所謂歷史的田野中,在時間中尋找自己對於這段歷史的理解──這也是為什麼「日曜日式散步者」並不提供歷史「因果」的詮釋:「沒有一個人有標準答案」。而「共時的星叢」開展,黃亞歷最不樂見的就是觀眾都在對答案,將影片當中未加提及的指涉與展場中的展品互相對應,兩造的對應應該是重啟一個知性與感性的通道讓兩者在其中遊走。
「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展場一景
(圖版提供:國立台灣美術館)
在訪談黃亞歷的過程中,「前衛」與「田野」之間的關係是一直隱伏著的線索。自然,「日曜日式散步者」高度實驗的紀錄片語言與「共時的星叢」的特殊展覽設置都可以被視為是一種字面上的「前衛」設計。黃亞歷特別提及,他對於那段1920至1930年代前衛派與現代主義的感知之中,其中一個面向是對於未來的思考:戰間期歐美與東亞藝術與文化共同經歷的是戰爭災變帶來文明的創傷與不穩定的世局,在現代工業科技高峰的同時也是啟蒙文明的危機時刻。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在一次訪談〈你不能預期爆炸〉中提到,西方現代主義與前衛派具有一個共同前提是他們都在藝術中構思、期待一種可能的社會形式(差別在有無實踐),而黃亞歷認為他所探索的前衛時代藝術同樣是一種面臨時代未然的實驗。我們或許可以說黃亞歷對歷史的實驗性探索也是這樣的一種實驗,一種前衛表現。
東鄉青兒 超現實派的散步 1929 油彩畫布 64×48.2cm
東京東鄉青兒紀念日商佳朋美術館藏(圖版提供:國立台灣美術館)
然而這種前衛表現期待的是什麼?前衛與歷史田野的關係就在於歷史──與歷史的未然──的表現性之中。黃亞歷自然不是談論歷史田野最「適合」的人選,然而他對於歷史材料的處理卻刺激了我們如何理解歷史、田野與藝術表現之間的關係;訪談過程當中交錯出現的幾個詞彙,包括「偶然」與「直覺」其實都表現出了一種隨機、未然的不穩定態「實體化」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感性的事件──感性的創作與接受──於焉產生。然而這並不代表田野、歷史、檔案之不存或無足輕重──正是因為檔案的存在讓這個事件得以出現:從不知道會遇見什麼的田野的隨機性開始,在藝術家的手中這些田野檔案逐漸堆積成一個特異的形式,而最終成為一個作品、衍生出一種設置;而觀者也在與紀錄片、展場、特定展品的偶然的相遇過程,在不一定具有充足歷史背景的情境下被「觸發」、形成問題、形成動力。
「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展場一景(圖版提供:國立台灣美術館)
從紀錄片到策展,黃亞歷由他原本著重個人感觸的短片拍攝出發,與歷史銘刻的偶然接觸,乃至於開枝散葉,從在網路上偶然搜尋到林修二相關資料開始,直到今日的東亞現代主義特展。當代的歷史田野在山上、在海裡,也藏在搜尋引擎之中,當代媒介環境中的田野檔案本身與藝術家的再造從文字、影像、聲音、乃至於實體(實物或複製品)交相給予觀者不同的知性與感性經驗,而黃亞歷藉由電影院與美術館的場地/媒介拋出了各種問題,期待著的或許也是一種未然的台灣歷史的知性與感性如何浮現(emergence)。(全文閱讀531期藝術家雜誌)
【8月專輯│藝術家的田野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