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抽象藝術的另類實踐
策展人王品驊談「她的抽象」
根據古羅馬作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所書的《自然史》,科林斯的陶匠布塔迪斯(Butades,又稱Dibutades)看到女兒為即將遠行的愛人,藉燭光映照在牆壁上畫下他的剪影,做為愛人不在身邊時睹物思人的憑藉,布塔迪斯隨即依這位年輕男子的輪廓將其樣貌燒成陶瓷浮雕,這個故事普遍被視為繪畫的起源之一,在18世紀成為許多畫家熱愛描繪的主題。
但如同這個故事中陶匠的無名女兒,過去女性創作者在藝術史和藝術場域中隱藏在男性主導下的視覺編寫結構之內,無論是才華洋溢的朵拉.瑪爾(Dora Maar)還是李.克拉絲娜(Lee Krasner),人們對她們的認識或印象,似乎多在於她們與男性藝術名家的特殊關係(前者為畢卡索的情人、後者為帕洛克〔Jackson Pollock〕的妻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投身藝術創作的女性愈來愈多,她們活躍的藝術表現與卓然成就也逐漸受到矚目。2017年於紐約現代美術館舉辦的「創造空間:女性藝術與戰後抽象藝術」特展,即聚焦1940年代早期至1960年代晚期的女性藝術家,當年風靡的抽象表現主義、新的媒材實驗、極簡主義到後極簡主義的藝術創作中,均能見到她們的身影。與此同時,受到西方思潮匯入的東亞各國藝術家們先後赴往歐美留學習藝,在國內也同步展開前衛藝術運動和探索,例如日本的「具體派」(Gutai)、台灣的「五月畫會」、「東方畫會」等藝術團體,以及韓國抽象藝術先驅金煥基領頭的實踐,當中也皆有女性藝術家的參與。
草間彌生〈無限的網(E.T.A.)〉(右)於展場一景 ©台北市立美術館
台北市立美術館現正展出「她的抽象」,策展人文貞姬與王品驊以「東亞」、「抽象」、「女性」三個關鍵字相互辨證,從當代繪畫的研究角度重新審視在戰後的東亞歷史與社會脈絡下女性抽象藝術的發展,而這也是尚待補寫的一段藝術史。觀察這次展覽的展出名單:日本的草間彌生、田中敦子、辰野登惠子、石川順惠、津上美由紀,韓國的崔郁卿、張相宜、梁光子、安美子,以及台灣的楊世芝、陳幸婉、薛保瑕、洪藝真,不難發現它並非是一檔以歷史軸線回顧特定斷代風格流派為主軸的展覽;王品驊表示,她們在策展之初就採取一個開放的視角對抽象藝術展開提問,以當代觀點處理歷史:這個源自西方現代主義下衍生的抽象藝術概念,在戰後東亞文化中重新萌生的在地性發展為何?這些藝術家如何在她們的創作脈絡中重新詮釋抽象藝術?展覽同時注重作品和其物性在展覽現場的視覺性引發觀者感知的身體經驗,而每位藝術家各自對抽象概念的理解與演繹展現了抽 象的還有如此多元的型態,發掘出新的觀念與內容。她們個體生命經驗的時代代表性,也交織出台日韓三個不同文化之間錯綜複雜的歷史紋理和關係。透過展覽中的年表展區對抽象主義在東亞從戰前到戰後發展軌跡的爬梳,包括影響台日韓抽象繪畫藝術發展的重要藝術家李仲生、吉原治良、金煥基等藝術家作品及檔案,除了能更完整地看到「她的抽象」背後奠基在藝術史和社會史的研究面向,也能看到包括參展藝術家和其他女性要角在東亞抽象藝術整體發展中所屬的相對位置。
王品驊在訪談中分享她和文貞姬的策展思維,她們從展覽三大關鍵字出發,首先定出三個分別對應日韓台的子題概念:日本為「前鋒」、韓國為「相對」、台灣為「出走」,並以此為展覽結構以及展場動線,訂定子題後再進一步選出參展藝術家與作品。關於選件考量,主要挑選在藝術家的藝術歷程中具代表性、能標示出其歷史位置的早期作品;而近期創作上則以大尺幅畫幅的作品為首選,王品驊說,這是要「創造在現場使觀眾能直接在作品前面感受到藝術家的創作意圖及創作狀態,體會她的情感經驗和對於抽象的思考。」因為從畫面的尺度即能展現藝術家的精神面,和其勇於挑戰未知的企圖,在畫面經營和體力勞動上的身心經驗,也創造出一種對觀者身體性的震撼。
田中敦子〈電氣服〉的素描於展場一景 ©台北市立美術館
展覽從日本的草間彌生、辰野登惠子和田中敦子的作品揭開序幕。王品驊提到早在二次大戰前的1930年代,日本的美術活動即與歐洲交匯而接觸到抽象藝術的概念,爾後日本參與國際重要藝術展覽的交流,吉原治良在1954年創立具體派(為日本最早的前衛藝術團體之一),逐漸在1950年代的日本形成抽象藝術的風潮。日本做為東亞最早引入抽象藝術的國家,草間彌生和田中敦子二位藝術家充分體現子題「前鋒」的先驅意涵,在此展出的作品在於呈現她們的創作特色。例如展覽展出草間彌生在前往紐約發展之前,創作於1950年的〈殘骸的積累(被人格解體帷幕包圍的囚犯)〉,為她剛開始嘗試油畫創作的早期作品之一,可謂是她象徵個人藝術生涯的開端之作,同場對應的是她之後於2000年創作的〈無限的網(E.T.A.)〉;另一方面,展覽相當難得地呈現田中敦子的〈電氣服〉手稿以及作品完成穿戴於藝術家身上的攝影紀錄,該作是她參與具體派美術活動過程中提出的一個帶有行為、空間裝置、表演性的藝術構想。在這件草圖中她以圓點造形表現多彩螢光燈管的色彩,同時並置其他作品陳列,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此圓點造形成為田中敦子作品中一再出現的藝術語彙。值得注意的是,二位藝術家均使用圓點卻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氣氛,在此,王品驊引用日本評論家千葉成夫之語,對比她們在創作進行時的所進入特別狀態,長期為幻覺所苦的草間彌生透過繪畫在重複的動作中獲得平靜,而田中敦子則是隨著作畫過程,在瀕臨狂躁和崩潰的精神臨界點上完成作品。(全文閱讀532期藝術家雜誌)
【九月專輯│她者的藝術力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