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來自異域的邀請
尋訪劉柏村的美學語境
在劉柏村位於中和半山腰的工廠,佔地250坪的偌大空間四散其近年來大大小小的金屬雕塑作品,具象或半具象的扁平人形以群聚的姿態,在不斷向上延伸好似並無盡頭的枝幹上攀,亦有人群朝無以確知的彼方奔逃,彷彿趨前本身即是行動的意義,塑像踏出步伐的那一刻,一切業已完成。除了做為工廠之外,這裡同時也是劉柏村的工作室,當金屬切割與穿鑿的聲響於廠房一樓此起彼落,人們卻可從二樓的陽台遠眺,欣賞遠方的大屯山與七星山,偶爾,也會看見飛機經過。
劉柏村於2013年釜山雙年專題展創作現場(圖版提供:劉柏村)
對於製作大型雕塑的藝術家而言,選擇一處遠離都市、位處郊區的樓宇做為創作空間,並非令人意外之事:只要將作品製作過程中所產生的粉塵、發出的噪音聲量與雕塑本身的量體納入考量,這樣的安排便不難理解。然而,對於劉柏村而言,將創作空間錨定於中和,還別具意涵──這一帶是他從小土生土長的地方,回到自身熟稔如斯的環境,全心投入創作,猶如預示其在經歷各方文化與藝術流派洗禮後,嫻熟所學,並以此與自身成長的土地對話,回歸最初。
劉柏村 八方維度之金剛造像 2018 鐵、馬達、變色LED燈 400×300×300cm
於Art Taipei 2018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展場一景(圖版提供:劉柏村)
回歸根本,並不是一種限縮,所謂初始,也非復歸於零。這是掌握本體後的無限擴張,自成一座異於人世的寰域,有其運作的體系,宏大而無邊無際。這樣一座寰域的成形,約莫可追溯到1987年,也就是劉柏村以公費交換生身分前赴巴黎高等藝術學院,攻讀雕塑系碩士的那一年。
初抵巴黎,對於寫實雕塑已有十足把握的劉柏村,試圖挖掘、吸收異國的文化涵養,以求在創作生涯上有所精進與突破。在以師徒制為主的教育體系之中,劉柏村接觸當時指導具象陶瓷創作的教授,並提供自己作品的照片,期盼獲得對方的指點或提示。不料對方卻告訴他,以寫實而言,他已無須求師──他的雕塑水準,與巴黎戶外隨處可見的雕塑相比,並無絲毫遜色之處。然而,這雖是劉柏村長年深耕於雕塑領域所獲得的碩果,卻也同時是他最大的困境:他所運用的藝術語彙,是西方19世紀前的語彙,因而,放眼望去,他的作品與巴黎各大美術館內俯拾皆是的雕塑,看來並無二致。
劉柏村1991年畢業個展「事件」展場一景(圖版提供:劉柏村)
這意味著,如若劉柏村要開展出一方與前人有別的天地,他必須重新找到屬於自己的語言。在巴黎的頭兩年,劉柏村幾乎每天都在工作室創作,嘗試形體的變形,卻完全做不出任何作品;直到第三年,他全然放下先前所學,以木材直接雕刻,試圖回到材質與意念的原初,走回創作的出發點。這批以木為質地所創造的作品,於1991年底的畢業個展「事件」中展出,成為劉柏村沉寂許久後驚人的一鳴,在突破舊有框架之後,以重生的姿態重現於世人眼前。
回到台灣後的劉柏村再度面臨另一個難題,亦即,如何以這套重新建立起來的藝術表現語彙,與台灣的環境對話。相較於文化建設至臻成熟的巴黎,當時的台灣仍處於開發的過渡期,城市中處處可見即時性、未經規畫的建築,而當下的人們如何於這般快速變遷的環境中生活,身為藝術家,又要如何捕捉人們於台灣邁入現代化的過程中所經驗、感知的一切?
以「原初」為創作核心的劉柏村,遂以隨處可見的金屬做為切入點,以素描般的描線手法,著手進行雕塑。在台灣都市化的歷程中,不按章法、易於建造同時也易於拆除的結構體便是鐵皮屋,在工業革命後,大量生產也大量棄置的金屬更是最為典型的現代產物。「什麼樣的感知就會做出什麼樣的作品,」劉柏村解釋,「而影響我的感知的,便是所處的時空背景與當中的變動。」西方藝術的衝擊與台灣現代化的時代脈動,反覆淘洗劉柏村的創作狀態,在不斷地交會與衝突後,終於凝鍊出劉柏村獨特的創作風格,仿若以金屬細線繪製而成的〈再現狀態〉,回應其早期泥塑生涯、具泥塑般團塊與顆粒感的〈身體與空間〉等作,遂於1997年的個展「聚集.分離Ⅰ」曝光,做為劉柏村整合完畢、再次出發的另一節點。
劉柏村 身體與空間 1997 鋼鐵(圖版提供:劉柏村)
從這檔展覽中,不難看出劉柏村以創作重回雕塑本體的野心,而這樣的創作企圖持續影響其往後的作品發展軌跡。如〈再現狀態〉裂解而殘缺不全的頭部、四肢、軀幹分散於展場,每個部位卻好似能與彼此相互呼應,亦與所處的空間形成連帶關係,自成場域;此種以破碎的肢體與空間產生關聯性,從而創造出作品與作品之間、作品與空間之間互文性的表現語言,在「聚集.分離Ⅰ」中僅僅是個開端,於劉柏村日後的展覽裡,都可觀察出相類的運作邏輯。
以殘缺而不完整的雕塑形體而論,劉柏村的創作其實呼應了雕塑史自羅丹以降的轉折。「雕塑的發展即是從可肢解的片段開始,從而找到可供讀取的內容。」劉柏村以羅丹〈行走的人〉為例,行走的人像失去了雙臂和頭顱,無從彌補的空缺卻拓出觀者的想像空間,並在其欲表現的主題喪失意義的瞬間,鼓勵觀者重回對於雕塑本身的關注──其自身的形式、結構、材質即是作品內涵,而無須依附外界所賦予的敘事線;它不須被形塑為某位歷史人物,亦不須表現任何故事情節,本體即成作品,無論是泥塑過程中材料的流動、受捏塑力道影響留下的痕跡與形態,石雕上斧鑿而落下或深或淺的刻痕,抑或是金屬材質於鎔鑄與焊接之際保留或創生的紋路,皆蘊含等待閱讀、拆解的意涵,指向不斷翻轉、延展、疊加的豐厚內容。(全文閱讀537期藝術家雜誌)
【二月專輯│現當代雕塑發展重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