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與完形
劉柏村的金剛演義
在現代藝術創作的題材中,人體似乎總是獨樹一幟。這裡部分地反映了人對自我的「迷」:迷戀、迷惘與迷思──人著迷於自己的身形並賦予理想神性、但人對自己的身體的與命運有深切的疑問、人最後更陷入這兩種漩渦中而不能自拔。這是人的反身性(reflexivity)體察,在藝術中端視另一個自我,並藉此探看人的價值、意義、象徵、存在、思維、符號等狀態與存在,及其與周遭的關係。因此,詮釋人體與人形的諸種創作樣貌,就反映了更深刻的企圖,而非表面的模仿與描述而已。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種透過人形的藝術再現,想要傳達的是人的理想境界抑或不可捉摸的命運?人的存在與美感的關係,這個深刻的藝術哲學命題,如何以形象表現出來?是姿態、軀體、表情或是其他?材質能帶來這些意義的什麼變化?在舉手投足間,藉著藝術創作,我們能否體悟出一些些端倪?
劉柏村 金剛列像 2019 鋼鐵 240×190×90cm 7件一組
於台南耘非凡美術館「金剛演義─劉柏村個展」展場一景(圖版提供:劉柏村)
上述的思索,是我反覆「走過」劉柏村的鐵人雕塑群及對照其他作品後最大與最深的感受與衝擊,也許並沒有清楚的答案。人體的完形(一個哲學與美學的理想意義)在殘破中更徹底地被關照。因為如此,而引帶出如下頗有普世價值的辨證關係:普遍與特殊、部分與整體、表面與內容、虛與實之間相互穿透、印證與投射。人與人生的道理藏在身體與肢(軀)體的辨證中。
在劉柏村的創作論述中,對殘破與完形的軀體有相當細膩的觀察與真切的感受,並且也有意識地加以表現:
強調以做為人自身狀態的反射意義,個人亦運用擷取人類自身的身體符號,做為詮釋表現的切入點;藉由歷史所形成的既定體系中,一個片斷的身體意象凝結,一種不完整人體形式的建構屬性,植入個人的意識現象情境中,它或許是得自於古代雕塑品所遺留下之痕跡的啟示,此種殘破不全的形體面被視為如同化石一般,除了對其表面所凝結物質結構顯示之神祕深層變化引人深思外,同時也是對其生命存在軌跡因其時間年代及其歷史、生活背景等價值意義,產生臆測與聯想。
劉柏村 競技場 2016 鋼鐵、彩色日光燈 70×800×425cm
於台南耘非凡美術館「金剛演義─劉柏村個展」展場一景
可以感受到,他生動的文字思維能力是相當讓人刮目相看,字裡行間充滿、迴盪豐富的生動寓意。其中,特別引人注意的是,他明白地將歷史的遺跡和身體的片斷連繫在一起,並突顯時空交錯下生命的殘餘與蘊涵。身體既是概念的指涉,也是具體可觸的,假設一種完整的呈現;部分的身體總是指向完形的假設,一種「朝向」(toward)的動力與張力。正因為如此,完整的身體反而不像肢體的呈現,後者總是「蓄勢待發」,隨時和可能的意義結合、發酵。如果歷史是永恆的,以軀體做為生命的載體就是永恆的;如果歷史是瞬息的,以軀體做為生命的載體就是吉光片羽的。軀體承載了文化與歷史痕跡,在這個微觀的(或許是不完整的)體積中容納了人所能到達的想像(或冥想)世界。清楚地,劉柏村將軀體視為歷史的場景,而反過來歷史也是軀體的場景。不但如此,「歷史的情緒與能量」與「軀體的情緒與能量」由之而出,藉此而生:
藉由此種肢體抽離的語彙所表示出的不協調或部分消失隱藏的狀態中,直接地顯現與空間的呼應關係,從凝聚的對立中,掌握其片斷形貌的延伸意象,來暗示一種焦慮、緊張的不安現象。同時,在此種失落、隱晦的氣氛中,來探索肢體片段存在自身之內在結構所能引伸的外延意義,以尋求另一層新的感受認知,從而超越肢離[體]表象造形的視覺領域,進一步地來傳達肢體所能解釋的內在能量。
劉柏村 幻彩金剛塔 2016 鋼鐵、烤漆、壓克力 268×63×63cm 6件一組
於台南耘非凡美術館「金剛演義─劉柏村個展」展場一景
深刻的時空體悟──一種近似生命的完形,劉柏村告訴我們,反而在殘破的軀體中找到答案,肢體因此成為劉柏村的主要創作語彙。此外,心理上的恐懼感、不安感,特別是和死亡聯結,也是創作中展現肢體能量的因素之一。另一方面,肢體的碎形,也以群組的方式呈現,因而也暗示了個體與群體的意義關係。人們總是被身體的完整性所困擾,在觀看自己和度量他人之中,儘管這種完整的概念大部分是幻覺與誤解。蘇格拉底所謂的「萬物以人為尺度」,這裡可以說是「萬物以人形為尺度」,但不是達文西的〈維特魯威人〉所展現的高度理性冷靜,而是羅丹〈地獄之門〉的感性激動,外加一點現代人的符號幽默。
劉柏村 無題 2020 鋼鐵 尺寸依場地而定
於台南耘非凡美術館「金剛演義─劉柏村個展」展場一景
材料毫無疑問是重要的。對一位雕塑家而言,和材質的對話、琢磨,是開啟創作意義的最關鍵步驟。在中文的意思中,更傳神地把純物質性的「材料」(materials)和透過詮釋與移情的「材質」(the quality of materials)分開,「質」(quality)深刻地反映著創作者的「材質哲學與美學」(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of the quality of materials)這種複雜與複合而細膩的創作觀念,這是創作者和材料對話下所顯現的結果。不但如此,材質的時空因素也同時不斷地改寫、轉換材質的意涵。藝術的審美意志在此是轉換的動力。這點在劉柏村這一批最新的大型鋼鐵創作可以獲得印證。(本文作者為國立歷史博物館館長)(全文閱讀537期藝術家雜誌)
【二月專輯│現當代雕塑發展重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