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姵君 藝術是對生命的不斷提問
撰文/孫曉彤、圖版提供/郭姵君(藝術收藏+設計2017年8月119期)郭姵君與她所收藏的英國藝術家馬克.奎恩(Marc Quinn)作品〈In the Night Garden – Hale Bopp〉合影
無論是科學、哲學、心理學、物理學……,千百年來人類歷史上的所有學科,最後都在追問同樣的問題:『人生的意義是什麼?』而藝術,不也是如此?」郭姵君言簡意賅且直指核心地分享自己對於藝術和生命的觀感。外型亮麗、談吐優雅的她,愛好時尚,也享受生活,擁有中國復旦大學企管博士學位的郭姵君,畢業論文的主題雖然是奢侈品的品牌經營,但談起那些讓人趨之若鶩的高單價奢侈品時,她反而淡然地訴說自己也曾經熱中於此:「當擁有的物質到達了一定程度,我卻感到失落—反問自己,這麼做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沒有正式學過藝術,但兒時的耳濡目染,應該是讓我對於『美』特別敏感的主因。」在郭姵君的記憶裡,從小和自己親近的外公與外婆,都是喜愛文藝的知識分子—她的外公是前總統府資政吳瀚濤,因為早年留學日本和美國,並取得國際公法和哲學的博士學位,在隨國民政府來台之前,曾是東北合江省政府主席,「我的外婆苑潤蘭是台大中文系第1屆的畢業生,後來擔任過台北市議員。外婆是位畫家,曾舉辦過畫展,我對她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家裡的大畫室;小時候,我最喜歡看她畫桌上裝滿各種顏料的瓷盤,還有各式各樣的毛筆。」郭姵君說,從小在外公與外婆家長大的她,年紀小小便經常受邀旁聽大人們舉辦的雅集,一起欣賞古董或字畫:「爺爺和姥姥會邀請朋友到家裡來,品詩、品畫、品字……,那個時代的人文氣氛好濃厚,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祖輩的文藝基因,顯然也延續到郭姵君的母親身上,「我媽媽很會畫畫,阿姨則擅長書法;我的父親與藝術家莊普曾是同學,雖然後來爸爸的本業是廣告公司,但他也是古董和藝術品的收藏家,與已故的畫家丁雄泉亦為好友。」郭姵君說道。
談起自己和當代藝術的初次接觸,郭姵君說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國中時期—1989年,首家誠品書店於台北仁愛圓環旁成立,「那個時候我就讀附近的仁愛國中,第一次進去誠品書店,就覺得裡面的感覺好棒。」雖然當時「文青」這個詞彙還沒出現,但她隱約覺得自己喜歡上那種優雅別緻的文化氛圍:「有天放學後,我靈機一動,就跟同學說:『我們去畫廊看作品。』」郭姵君回憶,1990年代台北畫廊密度最高的地方,莫過於著名的阿波羅大廈;因為距離學校不遠,她們就穿著制服、一間接著一間地逛起畫廊:「當時沒有想太多,只覺得想去看看漂亮的東西。」
「以前的我,對藝術的態度是『欣賞』。我第一次和作品產生共鳴,是在美國的時候。」在舊金山拿到碩士學位後,郭姵君進入當地知名的廣告公司,因為工作的高壓環境,她養成了下班後先看看展覽再回家的習慣。「有一天,我經過某間在街角的畫廊,櫥窗裡展示著一幅畫:偌大的畫面裡畫了一個身穿紅色斗篷的小女孩,只能隱約看見她的側臉而看不出表情。」當下的她,就這樣被震撼了。「我覺得那個孤獨的小女孩就是我。」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感受似乎被人理解並訴說了出來—藝術作品再也不僅是「漂亮的東西」,而是能夠承載更多心理活動的存在。
「我不認識那個藝術家,後來也沒有記住他的名字。」郭姵君說當時自己曾走進畫廊詢價,一問之下發現作品售價幾乎是她兩到三個月的房租:「我從來沒有買過作品,又才剛剛踏入職場,覺得那是一大筆錢,實在下不了手。」後來,再有一天經過那個櫥窗,她發現有著小女孩的畫已經被換成其他作品了,而這分擦身而過的悵然,促成了她日後的藝術收藏之路。「那年暑假我回到台北,向父親提起了這段遭遇,結果爸爸就送了我一幅丁雄泉的作品;那張畫成為我真正『擁有』的第一件藝術品。」這件畫滿了鮮紅色花朵的繪畫,直到今天都還陳列在郭姵君的家裡,對她而言,格外具有特殊意涵。
丁雄泉作品〈花與魚〉
「我自己覺得,那個時候對藝術只是有『感覺』,而不到真正的『理解』。」郭姵君說道。2005年,郭姵君赴上海攻讀博士,開學的首日,她就因為意見相左而和同學在課堂上發生爭執:「沒想到應驗了所謂的『不打不相識』—後來,我竟然和這位同學變成好朋友。在中國,要考取復旦大學的博士班,幾乎都是萬中選一的優秀人才,我的這位好友也是。」喜歡追問「人生的意義是什麼?」的郭姵君,遇上了博學又好學的好朋友,兩個人湊在一起總是無話不談,「後來他提議,約我一起去上學校裡的哲學課—就因為這個機緣,我接觸了大量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美學的課程。」另一方面,當時正逢中國當代藝術備受關注的熱潮,原本就喜歡看作品和逛展覽的郭姵君,也在此時接觸大量的中國當代藝術,而那些充滿議題性與表現性的作品形式,彷彿就此打開了她對於藝術的視野,「我那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藝術是可以問問題的。雖然可能只是一幅畫,但創作者卻在其中蘊含許多層次—可能是關於歷史、時代、現實……,他們丟出提問,而答案可能是藝術家和觀眾都還在尋找的。」郭姵君說道:「直到那個時候,藝術和我的關係,才真正進入了另一個新的階段。」
謝帆創作於2014年的〈Full Mountain〉是郭姵君購藏的第一件作品。1983年出生於中國四川的藝術家謝帆,因為著迷於絹布的半透明質地,而從2009年開始以油畫顏料繪製於絹本,層層疊加的油彩因為絹布些微透光的效果,產生出一種氤氳瀰漫的視覺效果,「我喜歡他的作品裡那種介於具體和抽象之間的感覺,光線從畫面後方穿透出來,有無限的想像空間。」郭姵君回憶,當她看到謝帆的作品時,想到了柏拉圖著名的地穴寓言:一群被關在地下洞穴的囚徒,只能在黑暗中看到物件的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長期下來,囚徒們就此認為影子就是真實的物體;直到某天,有個囚徒逃出了洞穴,看到了真實世界的物體,才發現過去他認為的真實只是影子,他回到洞穴,告訴其他囚徒自己所發現的真相,結果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而拒絕相信。「人活在世界上,是不是看到的東西也都是虛無?」郭姵君有感而發地表示。
謝帆 Full Mountain 油彩絹本 100x100cm 2014
「藝術經常帶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啟發。」郭姵君說,自己和丈夫都是喜歡閱讀的人,床頭櫃是一整疊的書。有一天,自己剛好在閱讀榮格的心理學著作,偶然瞥見臥室牆邊莊普的一件作品〈白色夢境的鼾聲遼闊〉,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她說自己本來對於抽象繪畫不太理解,但榮格提出的人類集體潛意識概念,讓她想到行動繪畫大師勃拉克,曾經表示自己的那些揮灑低流的畫面痕跡,正是來自於人類的集體潛意識。「莊普畫作裡的『白色夢境』,不也是人們睡夢中流露出來的潛意識?」郭姵君如此說道。
莊普2005年作品〈白色夢境的鼾聲遼闊〉
「只要空間容許,我會盡量把收藏的藝術品陳列出來,因為希望每天都看到它們。」郭姵君笑說,只是家裡的牆面眼看就要掛滿,最近只好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替藏品們找個額外的存放空間。在郭姵君台北自宅中,有一間她平時閱讀和使用電腦的空間,一旁的牆面上播放著台灣藝術家陳依純2015年的錄像作品〈林水源傳奇 第四集〉,「陳依純是個很會說故事的創作者,這件作品的構想來自於她外公林水源的經歷。」郭姵君說,藝術家告訴她自己外公原本只是平凡的農人,卻在偶然的際遇下獲得了通靈的能力:「〈林水源傳奇 第四集〉講的是鄉野間關於河流『抓交替』的故事,雖然有點詭異,但另一方面,水也象徵生命,有一種輪迴的意涵。陳依純是在鄉間大自然長大的,對於鄉土和人文有特殊的情感。」受到了藝術家的啟發,郭姵君開始進一步思考偏鄉兒童的教育議題—她正在整合手邊現有的資源,近期將成立基金會,親身推動相關的計畫。「其實在認識陳依純之前,關於基金會的計畫就已經著手展開,後來因為她,更印證了我們對於故鄉價值認同的方向。」郭姵君說道。
陳依純 林水源傳奇 第四集(錄像截圖) 有聲彩色錄像 5min 2015
每個人和藝術相遇的方式有千百種,對於郭姵君來說,藝術像是一道思索的路徑—透過創作者開啟的不同視角,就像是景致截然不同的窗戶,通向那些耐人尋味的旅程。「我經常覺得,現在身邊的人都很像是靈魂旅程裡的『同班同學』,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課業,包括藝術家也是。所以我很喜歡和每個人聊『生命的意義』,而我自己也還在尋尋覓覓。」郭姵君如此說道,而藝術則是她持續向生命提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