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進美感眼力 收藏藝術本質
博上廣告董事長許益謙的「主題式收藏」心法
身高逾180公分,穿著義式灰格紋西裝外套、黑皮鞋、白襯衫扣上蠶絲領結,開襟領上別著灰色胸花,黑色鏡框後面溫和而精準的眼神,博上廣告董事長許益謙坐在純白色的會議室、透明壓克力椅上笑稱:「我認為收藏品就是收藏『用品』,而收藏家則是收藏『敗家』,買回來的藏品必須融入日用,而非束之高閣。」朱銘〈土地公〉置於公司門口鎮宅、奈良美智的〈狗〉負責看門,許益謙每天左手戴著沛納海腕錶,右手傳承王北岳教誨、抄寫王羲之的《心經》集字帖,萬寶龍作家系列〈海明威鋼筆〉不離身,受到廖德政啟發繪製「玫瑰」系列油畫,杉本博司攝影作品〈海景〉是居家客廳風景,背起徠卡M-9P相機並出版攝影集……。當年以「奇檬子」廣告中一句「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打響知名度的廣告人,在收藏歷程中體悟藝術家創作的本質,擁抱與自身情感連結的美好事物,用收藏緬懷思念父親,並「向對的價值觀致敬」。
「我的收藏基因來自父親。」許益謙說,小學時學習寫字,是用父親收藏的派克鋼筆開始,「父親在外雙溪中央社區現址承租逾170甲地創辦『永光農場』,種植梧桐樹、製作樟腦與香茅油;但他『不務正業』,性喜晚上外出飲酒。一回他帶了一支號稱『筆放在紙上自己會走』、派克史上最好寫的筆『Parker 51』出門,回家後向我說他的筆被扒走了,這件事一直留在我腦海。13歲時父親過世,數十年後派克複刻51型,我特別買了兩支筆懷念他。我還記得每到晚上,父親常坐在床沿欣賞他的藏刀,他還收藏大兵穿過、手肘磨得白白的飛行夾克,他會叫我幫忙用鞋油擦亮磨損處,而行軍用的後背包則偏勞母親不厭其煩地整理。」
當時父親常與詩人畫家往來,「我唯一記得的是父親的合夥人、日治時期仕紳邱坤土,他總是戴帽、穿西裝、拿拐杖,我的名字『益謙』是他取的,我自小到大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形象,也是由他而來。他贊助許多藝術家,每每攜友來農場視察時,都會品酒寫詩,記錄聚會場景,也影響我從小二開始被要求寫書法。」習字不倦的許益謙,就讀至善國中一年級時獲得全校書法比賽第一名,國文老師介紹他去寶慶路教授處接受免費指導,「同門師兄弟江育民帶我認識王北岳老師。老師畢生投入書法與篆刻教學,當大家在收集田黃、雞血等印石時,老師收集印面;他的中醫師友人奚南薰在病榻說自己的篆字書藝不輸人但苦無傳人,老師便帶江育民與杜忠誥拜師學習,展現教育家的高度與氣度。我有幸跟老師每週見一次面,學到終其一生的自律,技藝得以啟發、精神上也有所引導。」
許益謙指著辦公室牆上厚厚一疊《心經》書法說,自己後來進入廣告業忙碌,但「心中仍住著王老師」,每週一早上在辦公室花一個半小時寫的「收心操」持續了十年,「老師作古、父母雙亡,沒有人會規範要做這件事情,只剩下自己與宗教的約定。集字帖缺乏行氣,我寫了九年一直無法突破,直到『十年磨一劍』,才體會些許書法『提按』之妙。」他拿出手掌大小的藍皮線裝篆刻拓本,珍藏自己的篆刻印面:小而大、邵幼軒(張大千弟子)、簡武雄、土方做陶……,兒時的藝文薰陶歷歷在目,「記得農場裡掛著一張父親從印刷品上剪下的京都楓紅,覺得真美,影響我日後走上廣告一途之外,也啟蒙我的生活美感,認為『牆上就該有張畫』。」
「我是1980年代中期開始買藝術品,1989年時台灣股票上萬點,我歷經台灣進入『美術館及畫廊』的時期,當時去忠孝東路阿波羅大廈看畫,看到喜歡的但不能馬上決定,想了四、五天後再回來看還是沒有決定,最終無論用什麼方式將畫帶回家,那種滿足感與成就感非常強。藏家常徘徊在等待、掙扎與折磨之間,快樂指數在買回當天最高,然後因為又發現新標的而開始遞減。30歲時候的我,覺得油畫勝過水彩,水彩勝過素描,雖然我很快了解收藏遠超過我的能力,卻無法抵擋血液中的基因呼喚。」
「我父親後來投資礦場,但以失敗收場。」兒時坐台車入坑道的回憶,讓許益謙後來想收洪瑞麟的「礦工」系列,「這系列油畫總共只有21張,非常難找,直到台南傳來有一張六號大小的作品,而我年輕時很用功自負,會盯著同一個藝術家五年以求看出趨勢,跑遍畫廊自認為很懂,詢價時超出我的現金,於是在除夕前一晚,我帶著自己收藏的洪瑞麟畫作〈觀音山〉,加上部份現金到台南,把畫帶回來,還翻出所有資料比對,直到半年後我心血來潮要整理,修畫的人清洗後告訴我畫布是舊的,油彩卻是新的。」許益謙把畫帶回台南,畫廊老闆說他也不知道是假的,但〈觀音山〉已售出,老闆說你自己選幾張畫你認為值得的帶走。「假畫一塊錢都不值得!後來我才明白這是一種商業模式,但三線的作品永遠不會成為一線之作!這個事件帶給我很大得警惕,後來一定要求畫作的出版與流傳紀錄。我父親投資礦產失敗,我覺得我要幫他買回那個記憶,所以我在專業之外犯了情感上的錯誤,當下那個『想要』的衝動,讓我喪失了理性。」
許益謙認為,一個藏家沒有被騙過,就難產生警覺性。他認為收藏有三種狀態:被人家騙、騙自己(自我催眠說藝術品會增值)、騙別人(把自己手上的東西出掉,換取更好的作品)。「騙人我做不到,騙自己總是『現在進行式』:漂亮的東西我都喜歡,但是沒有那麼多的能力,也不一定有遇上好東西的運氣,只能窄化標的,進行『主題式的收藏』,例如藝術品方面,我就聚焦油畫,因為水墨與水彩在台灣的氣候下都不易保存,我進一步設定『台灣意識』,這也是來自電光牌衛浴公司董事長李昭亭的提示,他說我們在這塊土地上成長,本地藝術家的本土主題創作格外富有情感,例如我會收洪瑞麟的〈觀音山〉而非〈威尼斯〉,卻也因此與趙無極、常玉擦身而過。」
「當時趙無極與常玉的作品比台灣本土老畫家作品還便宜,藝術性我也非常欣賞,但我與他們的情感連結,遠比不上顏水龍這些前輩畫家。顏老師有一回在展覽中指著太太的畫像對我說:『這畫作的眼睛不小心被戳破了,我覺得非常心疼,就像是太太的眼睛真的被戳破了一樣。』他甚至說到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畫展開幕用紙杯也令顏老師疑惑,老師在日本與法國感受生活美學教育,覺得『應該讓人用個真正的杯子』。」許益謙憶起顏水龍的領帶還是自己親手編織的,「因為他早期投入原住民藝術的緣故,與台灣這塊土地有很深的情緣,而我也收藏了顏老師的魯凱族少女的頭像、蘭嶼等油畫。」
如今半夜想起常玉與趙無極,許益謙說自己心中沒有波動是騙人的,但那就是個人的選擇,只能「取一瓢飲」。「我很誠實地面對我的收藏,而增值遠遠不及作品背後與藝術家的無價情誼。」許益謙拿出自己在2001年創作的油畫〈玫瑰〉。「藏畫的優劣來自學者或是藏家等多方評論,我思考著何者為真?決定自己親身進入創作世界一探究竟。」他透過模擬創作的過程,摸索顏料與畫布的關係,最終意識到不只是技巧問題,而是主觀的表達能力,「那個完美的境界很難達到。」「我趁著上班空檔畫了十幾件並拿給廖德政老師看。我們的緣分來自他1963 年的作品〈孤挺花〉,但當時他不賣,這件老師畫來送太太的作品,直到他離世仍留在身邊。我透過畫廊要買「孤挺花」系列的第二號,廖老師跟我約了在金山南路的咖啡廳『面試』,以便後續將畫取回『保養』,後來我收藏的〈孤挺花〉在老師幫忙保養後,『多了一根梗』。」
「廖老師畢生油畫僅百張,使用不調色技法,例如粉紅色是以先畫上紅色,再用白色油彩覆蓋,讓內層的紅透過壓上的白色而層疊滲透出來。我作品的朦朧之美就是受到他的影響。」許益謙說自己跟廖老師小兒子同齡,但廖老師認為藏家是畫家的守護者,都稱他為「許先生」,「他對人的尊重讓我見識到老一輩藝術家的涵養。成就每張畫的藝術家人格特質更令我著迷。」
「開畫廊曾經是我生命中的選項。」1980年代許益謙還在上班,29歲買第一件藝術品時就已經是公司的合夥創辦人,當時他想把藝術品與同事分享,「我一個月帶一張畫放在公司裡,取名『一方畫廊』(Corner Gallery),1993年辦公室搬到兩層樓房,梯間做成實體畫廊,「當時請專家幫我一個月找一個藝術家來辦展,有繪畫、陶藝、裝置藝術等,像是被譽為「朱銘接班人」的范康龍漂流物創作;我親自設計展覽邀請函寄給客戶,也曾請藝術家黃麗娟手工製作纖維藝術,在卡紙上打洞,繫上彩色毛線,還邀請如蔣勳等人來辦見面座談會,並供應聽眾便當,一年12檔地做了十年,曾展出盧明德、黃楫、李澤藩、葉子奇、吳昊、王哲雄、朱雋、林良材、范江明道、范振金、范康龍、施並錫、黃光男、楊茂林、董振平、劉其偉、廖修平、郭伯川、廖德政等藝術家的作品。」
許益謙檢視著「一方畫廊」的展覽邀請函,翻開1995年製作的聯展筆記本,「留下做個紀念,你看我們每個月分的設計版面都不同。」他記得有一年公司教育訓練邀請劉其偉演講,「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劉老談從物理界、生物界找創意,我坐在他旁邊發現他咳嗽,建議他改成簽書會,但他仍堅持以非常沙啞的聲音演講,後來咳到出血,我趕緊終止演講,他因為時間未到,堅持不結束而改成簽名會,為每個人量身定做寫了一段話並簽名,展現藝術家對自己與對別人的尊重。沒想到不久他就過世了。」
「我的人生是80分哲學,20分的不務正業帶來的豐富與快樂,讓我足以應付80分的深耕專業。現代人投注太多在功利與現實,粗糙簡化了人的價值,我認為自己創造出的收藏領域,讓我過得很精彩。這也是我在辦公室擺放藝術品的初衷。」許益謙認為,對於藝術的「不懂」來自陌生,實際接觸後自然就會熟悉。會議室門口的白色高台上,擺著朱銘「太極」系列的〈單鞭下勢〉,「這件翻銅16件,有八件由美術館收藏,有八件在台灣,其中一件在金山的朱銘美術館。這一件是朱銘剛從具象轉進抽象時期的作品,像是衣服的細節,後來改用保利龍創作後就消失了。」轉進許益謙的辦公室,背牆五格櫃子裡都是朱銘的作品,公司大門處也都是。藝術品的位置都是由他親自「試放」尋覓最佳落點,「總會找到一個最對味的地方」,走廊另一頭轉角則放置楊茂林的〈飛俠小菩薩〉。「村上隆、草間彌生、奈良美智的作品,則是為了新世代同事所買入的卡通動漫世代作品。」
許益謙認為「主題式的收藏」原則,這一邏輯也適合新手藏家,像是成本不高卻極具收藏效益的藝術家手稿。「我後來將主題式收藏延伸到鋼筆的收藏。」訂製鋼琴烤漆盒刻著手寫體「Michael Hsu」的名牌,打開全是鋼筆。「文學作品啟發我在廣告業的創意撰文,萬寶龍作家系列用工業設計表現文學特質,令我想像案旁有此筆款得以激發靈感,讓自己心中住著普魯斯特、卡夫卡、大仲馬等名家。文采雖有門檻,但心中要明瞭對的價值。我總共收了約200支鋼筆,最愛用的是『海明威』。」
「鋼筆跟手錶都是日常用品,我收了約100支沛納海腕錶。」許益謙打開沛納海原廠收藏盒,六款錶的錶帶都是使用的痕跡,「我自1999年開始收藏,進一步窄化到限量錶款。1999年追求編號21,那是1997年沛納海被併購時推出的30年代複刻版,用了勞力士的舊機芯,總共60支,當時一支新台幣60萬,比百達翡麗還貴,但後來我一直找不到,直到參加香港沛納海俱樂部,在友人介紹下才得以『圓了1/60的夢』,後來同款錶出現20萬美元的交易紀錄、增值10倍,也是我最常戴的錶。」
「還有編號203,使用200個1940年代絕版機芯做了150支錶,留下50個機芯用於零件的更換,當時的遊戲是讓總裁決定要賣給誰,因為我『20年來每天都只戴沛納海的手錶』,所以很快拿到第6號。」許益謙細數向珠寶界招手的絕版「鑲鑽」錶;1993年從軍方轉民營推出的首隻錶面會氧化的錶,「用氚當塗料,會在深海中發亮,但會隨時間變淡」而引動市場追逐,從5萬元漲到120萬;使用1940年代絕版機芯Venus的追針款跑馬錶;仿石英錶跳秒的復古錶;編號687複刻氧化效果的漸層咖啡色錶盤……。
許益謙收藏標的的自我制約,直到十年前「鬆綁」,他將藏品類別延伸到動漫與攝影,像是森山大道的〈犬〉。「數年前我親赴日本,到了清澄白河下了電車走過田野,在一個廢棄的工廠裡有他的展覽,我要當場匯款把作品帶走,但因還在展期內,無法立即購回而作罷,直到台灣畫廊辦展通知我,看到尺寸比電視還大的作品,我十秒鐘就決定要收。五分鐘以後,一對高雄來的夫妻問我是否能出讓,被我斷然拒絕,原因是年輕時一回我喜歡的黃楫作品,在我從辦公室到畫廊的20分鐘之間被別人買走,我請買家讓我,他不願意,這個經驗太深刻。畢竟是自己真心喜愛的作品,哪有那麼容易出讓的道理?」
「身為一名攝影愛好者,杉本博司就像是燈塔一樣的存在,我本來要買他三十三間堂的佛像系列但買不到,後來我在日本銀座的畫廊,買下一張150萬的〈海景〉放在家裡。它突破了攝影構圖畫面不可是二分之一的框架,如果當代藝術說的是『概念』,杉本博司就是『概念』的最佳典範。他來台灣演講時專業的內容、表達能力與儀態,令我折服。」許益謙拿出徠卡與愛馬仕合作的「M-9P」相機,「愛馬仕曾經買下徠卡又賣掉,機身上的皮革就是愛馬仕的設計,外形則由奧迪汽車的總設計師操刀,把頂端用來放閃光燈的插銷拿掉了,除了線條乾淨好看,並主張『太暗就不要拍』,而我對『跨界』充滿好奇,買下它就是我對傳統工藝的尊重,機身不包括鏡頭就要價80幾萬。」
許益謙帶著「M-9P」相機,拍出自費出版的精裝攝影作品集《Tokyo 76度》。「我用28mm的廣角鏡頭,視野是76度視角,而拍城市必須有點角度,這也是書名裡『76度』的由來,首爾、東京、上海、香港、河內、新加坡、曼谷等地,都有我的足跡。我正拍攝中的《東京人:50x50》,用50mm每年拍兩次,每次一個禮拜。我去過東京60次,已經進入一種『不期而遇』的旅行模式,但是要找出100個真正不同題材的東京人其實很難,這計畫我已經進行三年了。」
「廖德政老師常說:『藝術就是本質。』他用一生在實踐與探索這句話,像是〈觀音山〉的水氣與空氣感、土壤的濕度,當我親身去現場時,體會到他觀察到的山,不是眼睛裡所看到的現象,而是現象下的『本質』,而非炫技。」許益謙收藏藝術與美的「本質」,他的每件藏品緊密連結生命的記憶片刻,而又在使用藏品的過程中,與他個人的繪畫、書法、篆刻、攝影創作,交織出生命刻劃的軌跡,濃烈的情感與強大的理性,讓他時刻優游於探索藝術本質的樂趣與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