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創作靈魂之美‧賞時代奇珍之趣
衣淑凡的美學視點及與常玉的結緣
衣淑凡與她收藏的丁衍庸作品合影
2016年香港佳士得秋拍,常玉作品〈瓶菊〉以逾1億港幣(約合新台幣5億)成交,而台灣國立歷史博物館甫展出「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至7月,20年來編了四本常玉畫冊的財團法人立青文教基金會董事長衣淑凡說:「我跟常玉恰巧同一天生日,許多人認為常玉應該感謝我幫他出書,但我認為我才要感謝他豐富我的生命,他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純絲開襟外套裡的紫色高領衫,包覆著纖細而充滿個性的靈魂,衣淑凡說一個人的生命很少因為另一個人而能如此豐富,「我很幸運。」
衣淑凡將花了20年收藏的常玉文獻資料,全部都刊登在基金會的網站上,免費開放研究者參考使用。「我在1986年成立蘇富比拍賣台灣分公司,1992年常玉第一次出現在亞洲市場的這場拍賣,我們籌備了兩年。近年來常玉作品價格屢創新高,但若沒有大量文獻的支撐,藝術市場不會永續,因為沒有藏家會收藏他們不夠了解的藝術品。」基金會目前有五位研究員、兩位行政人員及一位網站維護人員,卻「一毛錢也賺不到,與我過去在拍賣公司所做的事,完全不一樣。」免費資料拋磚引玉,「這四年來總共有四個學生在寫常玉的論文,他們都來函表示資料庫幫助他們降低研究的門檻,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三天兩頭出國找資料。」
衣淑凡說,西方對於東方藝術家的評價與對話,與從台灣觀看的角度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期望讓已故旅法華人藝術家如常玉、潘玉良、熊秉明、龎薰琹、丁衍庸、謝景蘭等人,在網路上重新被大家認識,並聚焦1979年以前較難搜尋的資料,像是法國國家文獻庫館藏豐富,但查詢資料需要申請,且有語言障礙,對台灣學子來說門檻較高。而我們所做的就是花時間一一蒐羅:在荷蘭找常玉,在義大利找潘玉良,再加上上海美術館、中研院等資料庫。當你從文獻中發現了任何蛛絲馬跡,你必須堅持地加以追蹤。堅持之後沒有一定的答案,但絕對會帶你發現新事物。」
左‧常玉 撫臀裸女 水彩、鉛筆、紙本 47.5×24cm 1920至1930年代
右‧衣淑凡與她收藏的葉子奇作品合影
衣淑凡舉了潘玉良的例子:「1938年她因為在中國發展有限而決定回到歐洲,遇上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納粹進了巴黎,潘玉良是個亞洲女性,舉目無親也沒有足以依恃的資源,所以1940年她逃到法國鄉下避難,但那時期因為恐懼所創造的作品,可以說是最出色的潘玉良傑作。」衣淑凡回溯文獻時,「腦海出現潘玉良躲在巴黎鄉下的畫面,我問自己有沒有經歷過她所感受到的恐懼?而我的恐懼帶給我什麼?恐懼會帶給人類什麼?透過潘玉良的生命與大時代的刻劃,讓人思考人生,看得更清楚,也更能欣賞她的作品。」
循著藝術家的脈絡思考,帶來不同的生命視角。對衣淑凡來說,這讓人願意捨、放得下,能夠平復現實生活中的衝擊。「我的個性不是溫馴的人,年輕時就想著好好拚搏,但現在反而覺得到底什麼算是贏呢?是錢賺得多一點嗎?是我站在對的一方嗎?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對的事情,所以當你看到這些藝術家所面臨的一些問題,會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渺小。」
衣淑凡收藏的常玉作品
藝術品讓人反思生命,衣淑凡反求諸己。看到當留洋的外國元素進入到藝術家的靈魂,生命與思想就會有所掙扎與不明,帶來不同的看法或是憂慮。「常玉解決了許多現代華人的問題,他將文人畫帶到現代的領域,並以現代主義表達中國千年文化,因為傳統中國美學其實非常摩登,像是八大山人或明式家具,常玉精準地抓住了這樣的頻率,釐清世人對於東方美學元素的疑惑。這就是藝術家的工作。」
藝術得以解決靈魂之問的美,是人類寶貴的資產,衣淑凡循著蛛絲馬跡,做足功課,涓滴蒐羅,編織一段與常玉的情緣。衣淑凡翻開畫冊中的〈柳樹〉說:「我任職蘇富比時,一年要去巴黎兩次蒐集拍品,出發前公司就會發信給往來的客戶,告訴他們台灣的專家要來,可以免費為他們鑑定畫作。1996年,一位法國人帶來這幅〈柳樹〉,但這幅畫的落款不是開門見山、令人一眼辨知的常玉作品。」在無法確定的情形下,衣淑凡返台做了一些功課:她先是發現1921年常玉畫給徐悲鴻的作品,落款與〈柳樹〉的簽名同樣風格;後來在荷蘭海牙圖書館找到常玉作這幅畫時的照片;此外,她在巴黎的舊書攤買到一本1930年代梁宗岱翻譯的《陶潛詩選》,其中就有一幅常玉的柳樹,「因此我知道當時常玉正在思索與柳樹相關的題材,也才確定這就是常玉的真跡,且是他剛到巴黎正在摸索油畫,又不想將水墨畫得太傳統的重要時期作品。」
左‧常玉 柳樹 水墨、水彩、紙本 90×75cm 1920年代
右‧常玉 白象 油畫、纖維板 50×64.7cm 1940年代
「我很愛我的畫,但我根本不是收藏家。真正的收藏家是那些畫,它們在這段時間中收藏我,我會死亡,而畫會一直流傳。」衣淑凡微笑地說,自己很幸運,能夠擁有的藝術品都是因緣際會,而最好的「投資」就是將它們掛在牆壁上,能夠天天看、時時欣賞,並藉此與創作者的人生有了美麗的相遇。「常玉的畫漸漸變得值錢之後,就進入了保險箱,我常常在想,那些畫可能會抱怨我,讓它們不見天日。」
與畫對話的文人情懷,衣淑凡有感而發,她任職台灣蘇富比期間得到的浪漫故事,多過於幫公司賺到的錢,像是1997年為知名攝影家羅勃.法蘭克(Robert Frank)的常玉收藏所做的專拍,精裝橘色封面上印著常玉的金魚,「這是1970年代之後蘇富比唯一一本沒有印上估價的拍賣目錄。」衣淑凡憶起,看過羅勃.法蘭克《我掌中的生命線》(The Lines of My Hand)書中提到生命中重要的人,其間就有常玉,引起她的注意。幾經波折,當衣淑凡和友人在巴黎旅遊時,接獲法蘭克同意與她見面的消息,便二話不說即刻動身飛往紐約,「我見到半隱居的羅勃,他對著我說了三天三夜有關常玉的事情。」常玉在1936年到柏林推廣他自己發明的「乒乓網球」(ping-tennis),1948年前往紐約希望能夠拜會德籍網球冠軍葛菲.旺克倫,為了節省住宿費而與羅勃「交換公寓」。羅勃後來因故不去巴黎,兩人就當了兩年的室友。羅勃訴說著常玉如何把房間漆成了「乒乓網球」場地的樣子,後來羅勃為常玉辦了畫展,賣掉一幅,剩下的17幅由羅勃自行買下,之後常玉就回巴黎了。「我在1992年找到羅勃.法蘭克,問他這17幅畫還在他手上嗎?他說當然,常玉是個非常偉大的藝術家,無論搬去哪兒,我絕對要帶著他的畫。」1997年,羅勃託衣淑凡辦了常玉專拍,所得捐給耶魯大學成立「安迪利亞.法蘭克基金會──常玉獎學金基金」。同一年,羅勃找到葬在公墓、只有一塊水泥板編號的常玉,幫他續租、修墳,還跟衣淑凡在常玉墳前合影。
衣淑凡收藏的常玉作品
常玉去世前幾年,曾應台灣政府之邀,運來42幅畫作準備展出。這場展覽後來因常玉無法成行而被迫取消,他為此深感遺憾。常玉好友王季岡在1982年致陳炎鋒的信函中更提到,常玉曾託他代為索回這批畫作,無奈卻沒有結果。不到兩年後,常玉在其巴黎的工作室因瓦斯中毒而與世長辭,從此這批作品就一直保存於歷史博物館原封未動,直到1973年,亦即它們運抵台灣10年後才正式開箱。羅勃在1997年到訪時,看到這些作品長久以來因疏於保存而情況欠佳時,甚是失望,於是慷慨捐款讓館方修復畫作;衣淑凡也參與本計畫,為畫作裱上新框。他們捐款的條件是歷史博物館必須至少每十年舉辦一次全面性的常玉回顧展,第一場是2001年為紀念常玉百年冥誕及展示修復成果的「鄉關何處──常玉的繪畫藝術展」,第二場則是讓我們期盼了16年,正在史博館展出的「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
丁衍庸 鳥、青蛙與金魚 油畫、木板 60.6×46cm 1965
「當你遇到對的人,同時沒有私心而願意付出,你就不太容易犯錯。為羅勃籌辦常玉專拍的過程中,我從他身上學了很多,他讓我看到,若真正熱愛藝術,就不能留在藝術市場中,於是這場常玉專拍就成了我在蘇富比的告別作。」衣淑凡看上「犒賞自己」的「畢業禮物」,是一幅常玉的〈白象〉。「這幅畫的原始藏家是羅勃.法蘭克,後來輾轉從紐約一家藝術咖啡廳來到台灣的『家畫廊』,它與常玉和羅勃有這樣的淵源,註定是我送給自己的蘇富比畢業禮物。」
慧眼,需要訓練,更重要的是獨立思考。「我博士學位是念音樂,常有人說:『聽不懂音樂』,促使我思考這個問題:『小孩子從來不會說自己不會畫畫與唱歌,但長大了卻覺得不會畫畫與唱歌,這是為什麼呢?』事實上,藝術與音樂是人類的本能,就像我們很容易判斷一碗牛肉麵好不好吃一樣。除了教育帶來的框架,藝術品是被價格給框限了。今天談收藏入門,必需先教會年輕人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誰,就知道自己要什麼,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但得做功課,除了認知到每項藝術基本的技術門檻,『還得要吃過很多家牛肉麵』,最怕的就是一直用耳朵『聽』畫,而從未想辦法嘗試去貼近並感受畫作。」衣淑凡提醒,找到自己的路之後,就可以開始研究價格,「但是不能本末倒置,讓價格的資訊影響原本自己的路。有時雖然難免受到影響,但要知道如何取捨與平衡。我們常聽聞藝術市場的成交價格又如何創下新高,但事實上,還是有很多負擔得起的藝術品,可以是年輕人收藏藝術品的入門。」
左‧衣淑凡收藏的熊秉明作品
右‧熊秉明 瘦駱駝 銅 39.5×50×18cm 1959
收藏也會隨著人生的階段而轉變,如同孩子對衣淑凡生命的影響。「我大女兒是個律師,她給我開了一道走進同志世界的門,四年前她與交往七年的女友在紐約結婚生女,只要有同志的議題,我就要跳出來捍衛我的女兒及所有同志。我的二女兒是個當代藝術家,去年我們一家人相約在里約看三女兒參加奧運障礙馬術賽之後有過長談,我跟她說我實在看不懂當代藝術,她當下決定要想辦法讓我懂,因為她認為我非常關心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而這正好就是當代藝術家所要表達的。三女兒在里約賽事因愛駒體能狀況不佳而忍痛棄賽,我們雖然擔心但也支持她的決定。我們常常試著教育並引導孩子,但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了解到,其實他們才是我們的老師。」
求真、求善、求美,「我認為人最基本的需求,就是連結(connection)。僅僅追求金錢而欠缺與人或生命有所連結的人,空虛得令人同情。音樂、藝術、文學、舞蹈與飲食等,都是幫助你我與世界產生連結的界面,都在幫助我們透過欣賞生命的美好而與他人連結,並帶來讓自己往前走的力量。耳朵失聰而無法聽見聲音的貝多芬,如何寫出複雜至極的奏鳴曲譜?張大千如何潑出具有呼吸感的色塊?畢卡索如何把人拆開再拼湊成另一個不同的人?只要你敞開心胸,不要擺高姿態,你會發現許多連結接踵而來,不好的不要太在意,好的就要去吸收,然後再付出,藝術家可以幫助我們更容易步入這個境界,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們何其幸運。」
放下手中裱了框的常玉裸女素描,衣淑凡走過辦公室空間,一一細數牆面掛著的作品:「丁衍庸的素描線條非常精彩,這張牛的作品呼應他『牛君』的鈐印;洪通也是我非常喜歡的畫家,這件作品黑白質樸的線條引人入勝;我在30年前就收了葉子奇的作品,他對於某些理念的堅持發人省思;于彭這張的人物姿態很有意思,我是不是也該像畫中人一樣拿把雨傘呢?」在藝術的世界裡,衣淑凡因愛而明心見性,婆娑紅塵,她所領受到的美好,無比豐盛。
左‧衣淑凡收藏的洪通作品
右‧衣淑凡所領導的財團法人立青文教基金會,文獻資料庫裡收藏了詳盡的《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