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侃 藝術始終來自於人
收藏家洪侃
洪侃,前北投文物館副館長,博雜好學,多才多藝。主要工作是為博物館尋找雅而不俗的文物和器皿,策畫展覽,整理庭園,修繕紙窗,發明具有文化內涵的餐飲。」在台灣工藝研究所發展中心於2015年出版的《好物相對論:生活器物》一書中,如此介紹這位年方不惑的文化青年。研究藝術也收藏藝術,擅長書法、篆刻、工藝和生活美學的洪侃,一般外界對他的印象大多聚焦在文物或古物範疇的賞析和研究,然而少有人知的是他同時也是位雅好當代藝術的收藏家—從2000年開始,洪侃展開了他關於當代藝術的收藏,十幾年的時光中,他已藏有50至60件的相關作品,這其中,每一件都有淵源,都有說不盡的個人故事。
左‧蕭一 小沙彌 樟木 13x9x9cm 1988
右‧洪侃收藏的約翰.勞倫茨.延森1850年畫作 Jensen Johan Laurentz, A Still Life With Flowers in A Glass Vase, Oil on Canvas, 22.5×15.5cm, 1850
關於藝術,出生於中國安徽的洪侃說早年的記憶來自於父親每逢年節,以毛筆書寫許多寓意吉祥的春聯,「我爸爸原本學的是電機,後來為了躲避文革,遷居到安徽的梅山水庫從事魚類的養殖。小的時候我曾經看過他用書法寫大字報,平日閒暇也會在家中畫畫。」洪侃笑說,基因這種東西真的會遺傳:「我自己一直有撿石頭的習慣,只要看到特別的石頭,就會想撿;幾年前,我帶父親去墾丁,竟然發現他有跟我一樣的行為。」而洪侃滿五歲的兒子,平日一樣喜歡塗塗寫寫,也讓他聯想到對於父親的記憶。14歲那年,洪侃離開出生地,經過香港隻身到台灣依親定居,正式展開了對於藝術和人文的內在覺醒之旅。他說自己就讀台北成功高中的時候,因為擅長繪畫和工藝:「班上幾乎3/4的同學的篆刻作業都是我刻的。」後來洪侃一路半工半讀完成文化大學新聞系的學業,畢業後進入「台北之音」廣播電台擔任製作人,然而對於藝術的熱愛,終究讓他回到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2006年,他與妻子共赴英國倫敦,進入蘇富比學院專攻東亞藝術;之後,洪侃陸續任職於國立故宮博物院、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祕書長、紫藤文化協會祕書長及北投文物館副館長,目前的他雖未專職於任何機構,卻活躍於文物和策展等相關藝術領域。
舉凡陶瓷、漆器、書畫、篆刻和茶文化等,洪侃絕對稱得上是專家,然而與當代藝術的淵源,則一直要到2000年左右才正式展開。當時,線上交易平台「Yahoo!奇摩拍賣」方興未艾,不少熱愛尋寶的行家都會上網競標,洪侃也藉此購入了一些不錯的文物,逐漸養成經常瀏覽的習慣,「有一天我剛好看到了一件台灣藝術家蕭一的雕塑,品相與造型是我喜歡的,後來以台幣一萬多塊得標。」而這件作品,就成為了洪侃首件當代藝術的收藏。
左‧顧福生 宇宙孩子 壓克力畫布 53.5x50.5cm 1995 右‧顧福生 曙光乍現 油彩畫布 35.5x45.5cm 1999
「旅居英國期間,雖說我研究的項目是以古美術為主,但也看了不少當代藝術展。」洪侃當時只要一有空,就是看展覽,舉凡大英博物館、泰德美術館甚至是各大畫廊,都是經常造訪的所在;即便後來回到台灣,逛畫廊與美術館也是他與家人的主要假日活動之一。目前,在洪侃的收藏中,文物的部分占了其中七成,然而累積了十多年的當代藝術藏品,卻也多達近60件,「有些人收藏以投資或資產分配唯一大目的。」洪侃說道:「對我而言,藝術終究是跟人有關的,最重要的是給予我對生命有更多的體會。」
「坐擁書城」這個詞彙,用以形容洪侃的家居空間,絲毫不為過:整面滿滿的書牆幾乎全是他的書籍珍本收藏,而散布在窗台、櫥櫃和桌案上的,則是各式小件文物和藝術品。其中一件以貓為主題的小幅繪畫,吸引了我的注意—這件作品出自台灣畫家陳彤亮之手,是一件以照片為本的委託之作—洪侃說畫中的主角是一隻名叫Kolya的貓,是自己在入伍服役前養的寵物,而牠的名字則來自於主人當時非常喜歡的一部捷克電影《遊子》(Kolya),「那是一隻非常特別的貓,普通的貓是不能遛的,但這隻貓可以像狗一樣牽著繩子帶牠出門,甚至我去看電影也帶著牠—我會把牽繩放掉,讓牠自己到處閒逛,也不怕走丟,因為最後牠就會跑回來座位找我。」洪侃說,後來因為要當兵,便把這隻貓送給當時還只是好朋友的太太照顧,之後妻子負笈美國,便把貓咪也一起帶去:「Kolya在美國生活了一年多,之後病逝他鄉,那時才發現原來牠有些先天的疾病,只是我們沒發現。」重感情的前、後任主人後來結婚,而貓咪的骨灰至今還保存在他們的家裡。
「我的收藏,都有一些故事。」洪侃說道:「藝術和人脫不了關係,而作品也真實地表達出藝術家的狀態。」
侃收藏的馬泰奧.馬薩格蘭德2014年作品 Matteo Massagrande, Internal III, Mixed Media on Board, 20x20cm, 2014
約莫是在2009或2010年左右,洪侃認識了旅美華裔藝術家顧福生,雖然畫家如今年逾八旬,卻未降低創造力,即便近年疾病纏身,2016年仍在台北的誠品畫廊舉辦個展「自我之歌」。「從顧福生的人和作品中,我看到的是一個藝術家的完整及真實的感受;他活在自己的狀態中,非常愉快,不冀不求。」他進一步說道:「生命中有很多痛苦或無奈,大部分的人會因此而悲觀,但顧福生不一樣。」在洪侃的家中,收藏有好幾件顧福生的畫作,多年來的互動也使他們成為忘年之交。「從色彩、構圖和內容中,你可以看到這個藝術家對於創作的態度—堅持做自己。」洪侃談起一件關於顧福生的往事:因為伴侶過世,傷心欲絕的藝術家決定從美東搬到美西,說走就走的個性讓他迫不及待就要出發,無暇處理自己作品的情況下,竟然把大批畫作直接委託給房東處理;隔了好多年,洪侃輾轉得知朋友購得顧老當時留下的那批畫作的其中一件。「收藏絕對不能抱持著投機或占便宜的心態,而是要忠於自己的品味。」洪侃笑說自己曾經為了收藏一件顧福生的作品,而割愛售出自己收藏的于右任書法:「當時好幾個朋友都說我腦筋有問題,但我就是對於顧福生的作品情有獨鍾。」擅長刻印的洪侃也陸續刻了五方印章致贈給藝術家,「顧福生收到之後,立刻從美國寄來了自己的一件作品作為回禮,而他從2010年後的畫作,落款的印章用的都出自我手。」洪侃說:「能夠以如此方式參與他的創作,讓我感到很驕傲。」
左‧葉大偉 椅子 油彩畫布 118x80cm 2015
右‧許尹齡 瘋人乘客許尹齡 壓克力畫布 25.5x18cm 2010
「藝術收藏不一定是很嚴肅的事,但經過累積和學習,自然會形成獨特的系統,而其中便蘊含了嚴肅的意義。」洪侃說自己沒有倉庫,只要能夠陳列或使用的,就會盡量讓藝術品融入生活—舉凡食器、桌几、茶盞或其他物件,洪侃總是看似「奢侈」地把真正的工藝品或古董拿來使用,即便家裡還有兩個活潑好動的幼童,他也不以為意。「這些漆器或瓷器,當初製造的目的就是要被使用,甚至有些會愈用愈美、愈用愈溫潤。」他說道:「我喜歡藝術和人產生關係,收藏是生活的調味劑,我享受與藝術一起的時刻;但如果收藏成為生活的負擔,那就和本意背道而馳。」「我最佩服的收藏家就是美國的赫伯特.沃格爾(Herbert Vogel)和他的妻子。」洪侃說這對擔任郵政人員和圖書館館員的夫婦,一生勤儉樸實,卻收藏了超過5000件的藝術品,而他們過世之後,則毫不藏私地把所有收藏捐贈給公立的博物館和美術館。
左‧夏陽 天淨沙 水墨 33x33cm 2009 右‧莊喆 得意忘形渾不似 複合媒材 119x86cm 1964
席德進 巴黎街景 水彩 39.5×55.8cm 1963
「藝術收藏不是占有,而是珍惜它們與你發生過的故事。」洪侃說:「這樣就好。」
除了顧福生,洪侃也有席德進、奚淞、夏陽和莊喆等人的作品—不僅是以收藏的方式和藝術家們建立關係,談到對於他們幾位的認識和研究,他更是有如在描述摯友一般地充滿感情—因為欣賞夏陽的其人其藝,2009年洪侃曾經親手刻了一方出自於夏陽經常用以自嘲的「絕對老外」的印章餽贈,而藝術家則回贈了一幅書法作品,並以該印落款。
「有一回,我輾轉購藏了一件莊喆的水墨作品,畫面上題有『得意忘形渾不似 五三記聖誕佳節畫』的款識。」熟悉莊喆藝術風格的洪侃,細細地觀察了這段文字,認為與畫家一貫的書跡風格不太相似,與友人研究討論後,猜測這行字應該出自藝術家的父親、曾任國立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莊嚴之手。「之後有一次,我邀請知名攝影家莊靈來到我家—莊靈是莊喆的弟弟—他一眼就認出這張畫,驚呼:『沒想到在你這裡!』」洪侃說,原來作品是1953年的聖誕節時由莊喆所作,那天一向不太欣賞兒子抽象繪畫的父親,竟然難得願意在抽象風格山水畫上題字,自此這件作品便一直掛在莊嚴家中的牆上,對於家族來說,格外具有意義。「莊靈說,某天這件作品不知何故就莫名被當作一般作品賣掉,不知去向,所以當偶然發現原來畫作安然由我收藏,真是又驚又喜。」洪侃一邊向我展示這件畫作,一邊娓娓道出這段鮮為人知的陳年往事。
遲明 小朋友 油彩木板 40x40cm 2014
除了年長一輩的藝術家外,洪侃也收藏不少年紀較輕的創作者的作品,像是可樂王、許尹齡、賴志盛、李吉祥、劉致宏等台灣藝術家的平面創作。「藝術博覽會和畫廊的展覽是我主要收藏藝術品的途徑,幾乎每年的Art Taipei我都會買東西;而近年來像是『藝術自由日』這樣形式活潑的展會中,也有不少很不錯的作品。」洪侃說,收藏就像是生命的記憶形式,特別是在有了一雙兒女之後,他更希望透過藝術把珍貴的回憶保存給下一代:在兒子出生的那年,洪侃買下了日本藝術家金氏徹平的小件雕塑〈White Discharge〉,因為作品裡被白色雲霧籠罩的人物組合,讓他有了一家人的聯想;而他也為女兒購藏了中國藝術家遲明的油畫〈小朋友〉。「就像是古代,人們會在孩子出生時開始珍藏上好的酒或茶葉,等到他們結婚或事業有成時,再開啟這些意義非凡的陳釀和老茶,用以慶祝。」身在當代,洪侃選擇了極其個人的方式,賦予藝術收藏溫暖而深刻的親情。
與妻子結婚超過十年之後才決定生小孩,洪侃說在夫妻倆還是頂客族時,旅行幾乎是藝術收藏之外最大的生活開銷——他回憶起曾經有年的耶誕節,他們兩個在巴黎時護照遭竊遺失,情急之下跑去當地警局報案,結果卻碰到了夫妻倆一致認定看過最帥氣的歐洲警察;還有一回在威尼斯,兩個人提著沉重的行李箱一路追巴士,好不容易趕上而鬆一口氣後,卻發現怎麼車子又開回原處……。「當下總是因為這些差錯氣得半死,但日後回憶起來,卻發現鮮明的都是那些不盡人意的情節;而真正快樂圓滿的時光,只能概念性地記得片段。」洪侃說:「旅行其實跟人生很像,都是由意外和驚喜組成印象最深的事。」
「藝術收藏對我來說,最有趣味的就是過程,是那些故事充實與豐富了人生。」洪侃說道:「有人說藝術是因人而異的品味,但我認為其中還是有些標準存在:藝術終究與人相關,是有內在的意義和價值的。」
洪侃收藏的金氏徹平作品〈White Dischar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