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的是理解,不是宣傳
原民性與人類世論述的批判
不要讓嘴巴比手腳還要勤勞,那是奔向惡靈的行為。──布農族諺語(霍斯陸曼.伐伐,《玉山魂》)
我們要的是理解,不是宣傳。我們要求被認定是知識份子,而不是娛人者;是夥伴,而不是顧客;是合作夥伴,而非競爭者;是強力精神視野的擁有者,而不是正在浮現的聲音;最重要的是,是全方位的公民,而不是充滿異國情調的少數群族。──吉列爾莫.高梅茲─佩納(Guillermo Gómez Peña),〈多元文化典範:致國家藝術社群的公開信〉
隨著2019年7月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的《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中譯書的出版,「人類世論述」接續了2018年台北雙年展的「後自然」論題,在2019年9月宣布新議題:「你我住在不同的星球上:外交新碰撞」(編按:2020年4月展名正式訂為「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無獨有偶,同一年年底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到訪台灣進行系列講座,在討論「藝術,在21世紀能做什麼?」時,也安排了「人類世裡的藝術」、「負人類世的形構」的論題演講。我所負責召集的《藝術觀點ACT》雜誌也在2020年1月號,組織了「藝術測量.人類世美學批判」這個專號,描述討論台灣的巨木生態、風災、溪流、海廢、衛星影像、南島種子、手作步道、製圖術等議題,以呼應相關議題的討論。
亞莉珊德.亞翰訥/索伊.哈伊米爾巴巴(Alexandra Arènes / Soheil Hajmirbaba)(SOC - Société d'Objets Cartographiques atelier sha) 臨界區觀測空間 2018-2020 複合媒材裝置、錄像、模型、物件
Courtesy of the artists ©A. Arènes, S. Hajmirbaba, mit ZKM, SOC, OZCAR, OHGE. Film: S. Levy, Ton: P. Franke; Film Assistenz: F. Vivet; Karten: A. Arènes & A. Grégoire; Animation: J. Damourette & S. Levy; Musik: G. Lorieux; Modelle: R. Hauray & M. Hajmirbaba, Foto: Elias Sieber
今年,在即將到來的台北雙年展之前,疫情拉警報的5月之際,拉圖與彼德.魏貝爾(Peter Weibel)在德國卡爾斯魯厄藝術與媒體中心(ZKM)策畫的「臨界區:在地的政治觀測站」(Critical Zones: Laboratories of Earthly Politics,以下簡稱「臨界區」)展覽在線上虛擬空間開幕,而拉圖緊接著預計在9月在台出版的《著陸何處:全球化、不平等與生態鉅變下,政治該何去何從?》一書,以其倡議和論辯的書寫特質,相信亦將帶起台灣另一波的「人類世」政治論辯。 當然,有人會問,台北這樣的空氣會不會太「法國哲學」了一點?若以務實的態度回應這個疑問:如果「人類世」的相關批判與討論可以帶來在地面對氣候變遷的廣泛社會議論,美術館中的藝術展覽未必是壞事;但如果關於「人類世」的討論純粹只是一個歐洲中心式的宣傳手法,那當然可能就會是一個口頭消費議題、「奔向惡靈的行為」了。譬如2014年台北雙年展「劇烈加速度」,就是一個缺乏真實倫理行動、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以討論中國儒道家思想來結清「人類世」論述的消費流行話語之舉。策展人尼可拉.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既未處理「人類世」論述框架中與在地生態和政治倡議的倫理問題,亦未進入適切的「關係美學」脈絡,將「劇烈加速度」與美術館、當代藝術和在地關係連結起來。就此而言,歐洲策展人將台北最重要的公共藝術空間之一取代成為「白人的公共論述空間」,排除了原民性與當代藝術的關係,至為明顯。台灣藝術家的展演中,張恩滿提出的原民使用的獵槍法律處境,是整個展覽唯一涉及原住民族人類世處境的作品,除此之外,2014年的台北雙年展沒有任何原民當代藝術的位置。
莎拉.施(Sarah Sze) 閃光點(計時器) 2018
複合媒材裝置、木、不鏽鋼、投影機、壓克力、典藏數位版畫、陶瓷、膠帶 ©Sarah Sze
這樣的狀態乍見之下,似乎恰好應驗了加拿大原民藝術學者若伊.托德(Zoe Todd)在她的〈原民化人類世〉(Indigenizing the Anthropocene)一文中的人類世論述批判要旨。若伊.托德從「原民化」的觀點,檢視「藝術與人類世論述」成為了「白人公共空間」的變體,在這個空間中「原民觀點與經驗被非原民的實踐者所挪用或模糊化。」若伊.托德使用原民哲學與教示,用以解殖並原民化非原民知識份子的人類世論述文脈,並說明如何進行人類世論述的「原民化」,與藝術場域又如何產生倫理上的關係。然而,在她的批判中,拉圖的人類世論述竟然也成了她所謂「歐洲─西方學院」(Euro-Western Academy)以歐洲中心的姿態,掌握了「人類世話語權」的代表人物之一。本文將嘗試釐清原民性與人類世論述批判之間的種種夾纏關係。
芙雷德莉克.阿伊─杜亞蒂(Frédérique Aït-Touati)、亞莉珊德.亞翰訥(Alexandra Arènes)、雅克塞兒.格雷郭(Axelle Grégoire) 土壤地圖,《Terra Forma,位勢地圖學指南》 2019 ©Frédérique Aït-Touati, Alexandra Arènes, Axelle Grégoire
「在地族」:實踐優先於理論的人類世議題
不論是斯蒂格勒在演講中提到的「藝評家應先對於評論的領域有相關的實踐經驗」,這種脫離現代藝術基本分工界限的想法,或者是拉圖對於「現代化」整個政體的批判,都提醒聽者與讀者,西方現代化、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政體的核心,便是擱置在地化的實踐之知,無所著陸的一種政治實踐。特別是拉圖,他認為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自然」變成了「領土」,把「土地」抽象化為國土、戰爭與資本累積的全球化普世性,正是導致今日氣候突變處境中,人群流離失所、貧富極端不均、生態鉅變的根本原因。這種簡化了在地處境的「全球化」,即是他所謂的「減法的全球化」,而不是在被現代化計畫設定的「本土」(Local)與「全球」(Globe)之間,尋求更多物種複雜聯結關係探索的「加法全球化」。
烏立爾.奧婁(Uriel Orlow) 土壤的類同 2018 複合媒材裝置 ©Uriel Orlow
在這裡,為了理解「加法全球化」這個說法,我們首先必須釐清的是,原民性與在地性(terrestrial; earthling)的關係。在ZKM的「臨界區」展覽論壇「串流節」(Streaming Festival)之中,透過網路連線,拉圖與唐娜.哈洛薇(Donna Haraway)的思想實驗討論正是以「在地族」(Terrestrial)這個概念的討論為起始。他們以當代「蓋婭」(Gaïa)研究的兩個學者為「蓋婭論述」的兩端,一端是由大而小,由地球大氣的巨觀而至地表存在物種關聯的詹姆斯.洛夫拉克(James Lovlock),另一端是由小而大,由地表的微生物研究而指向這些微小物與整個生態大氣關聯的琳.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特別是後者,馬古利斯建構了今日生物學普遍接受的微生物「內共生」(endosymbiosis)學說,以不同的演化模型觀點,說明動物、植物和真菌都源生自原生生物,並透過「蓋婭」之說,表明地球是一個多源力量的活系統,地球「不能也不會是已經完成或邁向完成的整體。蓋婭也是大地的臉,就像我們的生物圈,這個行星的薄膜,一連串不曾停歇的連結和事件。」(節錄自《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因此,馬古利斯的諸多演講影像紀錄也成為「臨界區」展覽的一部分。(全文閱讀544期藝術家雜誌)
【九月專輯│人類世中的當代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