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身影」與九○年代的遺緒
八○後的無幸參與,又如何垂涎牆上射後的九○「破身影」?
《島嶼邊緣》第10期封面,該期以「酷兒」為專題。(圖片來源http://intermargins.net)
牆內牆外鑽穴踰垣
美術館地下室的白牆內,一道一道黑簾幕過去,先是蘇匯宇拆解台灣渥克劇團的〈屁眼.淫書.速克達〉,而後許哲瑜從「台北空中破裂節」與「全民計程車暴動事件」重新組構敘事的〈重新破裂〉,以及余政達揪著《島嶼邊緣》第十四期裡一篇解構身體父權、威權、霸權的文章,提煉繩縛意象的〈倘若(島嶼的)身體是一個優秀的(邊緣)粽子〉,一則一則敘事掛在牆上,若拉開整個卅年做為互文的跨度,有些部分便顯得意味不明了。
九○年代的眾聲喧嘩,而實際上「破身影」參展藝術家挑選的主題,明確是另翼,卻不全然是左派的──唯有一者絕對例外,就是無論何種選題策畫,大抵都拋不開左翼與國族範疇的《島嶼邊緣》。又從性別運動來講,《島嶼邊緣》是被放在歷史文件之一,卻少被定性為推動運動的能量核心;它的姿態更靠近被引入學院內的「酷兒理論」,來自他國性別運動系統的翻譯入島,以基進的回應台灣性別運動的困境,卻在當時少有在地血肉出土的一種論述。
《島嶼邊緣》幾期的性別相關專題,包括第二期的「科學?意識型態與女性專輯」、第九期的「女人國,家(假)認同」、第十期「酷兒QUEER」、第十四期「色情國族」,在當時銷量斐然,同樣存貨售罄的尚且包括第六期「身體氣象專題」,同樣緊貼身體及性別操演的規訓。迎頭而來性政治角力場上所謂性解放派與傳統婦運的內暴分家(著名如新知家變),殘餘迄今則是同志運動爭持的「同婚」與「毀家廢婚」兩派之間的誶語。幾股能量在卅年間交鋒、匯聚、分道揚鑣,這其中又交織著部分婦運力量與政治勢力的膠合、與中產階級價值的靠近,以及黨外變天後的得勢與得權;以及另一者從學術資源上靠近1997的廢娼事件,以及妓權運動身後的工運組織者。
余政達選取的〈粽浪彈:身體像一個優秀的粽子〉,是第一屆GLAD(校園同性戀甦醒日)前夕的一場密談,兩名談者洪凌與紀大偉在端午節以「粽浪彈」為題,文中紀大偉直白講了,他是想起前一年年底朱天文、蘇偉貞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對談系列〈縱浪談〉所討論的:所謂「身體像一件優秀的瓷器」。
本圖為吳中煒製作的台北空中破裂節活動計畫草案其中一頁的內容(圖版提供:在地實驗)
做為一名彼時的讀者而今後設的抽絲,幾個人名一兜攏我才發現,這些作家完全是我國高中住校時,出不了校園高牆只好在宿舍內偏食著囫圇吸吮的文學生產人:1994年朱天文的《荒人手記》摘下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裡頭關於愛滋帶原的描述,不像諭示,倒過來可能更貼近政府衛生教育廣告中的威脅與汙名,但我當時渾然不懂那讀來讓人咬著舌根的是來自什麼。同樣摘下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的是蘇偉貞1994年的《沉默之島》,對我來說比荒人更饒舌晦澀,但呼之欲出的雙性戀角色則把我的腦勺抵在書前硬是啃過一回。紀大偉在1995年的《感官世界》與隔年的《膜》,則帶著我脫穎自人慾的疆界,酷兒二字是我日後才得以帶入的符碼。洪凌的第一本小說《肢解異獸》同樣1995出世,酷異極端的內容被我拿來當國文課堂前的學生自薦書,國文老師臉僵了僵,沒有斥責,但比較像是逼著自己擠出一句:「嗯,這個啊……」下文也就沒了。 這不是遺緒,卻是牆外發生的幾股能量──無論正負、無論左右亦無論辨識──最終伏流偷渡至青年學子牆內的消費最末端,同時代,校刊社送給全女校孩兒們一本刊物,通篇討論才死去的邱妙津的作品,她的《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即將成為往後一個世代拉子的命名來源與案上聖經。要說我們八○後是吸食著鑽穴踰垣而來的殘奶餵養長大也是。與外在不同社會議題與政治版圖的挪動合應的,國文老師給了我們與年齡分級無關的空間,也給了我們對國民黨歷史觀的批判,也留著線頭讓我們在台灣錢淹腳目的時期,思考資本與消費。
左 · 余政達 倘若(島嶼的)身體是一個優秀的(邊緣)粽子 2017 錄像 ©余政達、Chi –Wen Gallery余政達 倘若(島嶼的)身體是一個優秀的(邊緣)粽子 2017 錄像 ©余政達、Chi –Wen Gallery
右 · 〈屁眼 · 淫書 · 速克達〉於北美館展場一景(攝影:陳泳任)
牆內的生活是顯微的隱性的,牆外則是大喇喇的翻天掘土。光是看性別一條線,從可窺見九○以降的各方人馬,實際上正處在一個開端:一個主流政治收編、整編、擴編,並且極壓縮的重新確認核心到邊陲的輻射路徑與距離遠近的過程開端。若要說這檔展覽的內容,台灣渥克劇團所在的小劇場亦是(小劇場在1992年文化獎助條例公布施行後,便開始一世代關於藝文補助是收編與否的爭辯),空中破裂節等大型文化展演活動亦是(揭示日後的政府日益造極的市民活動策略)。不客氣的說,在當時呼喚著另翼的青年世代,轉頭一看眼前,少數落在餘暉中,更多已經握穩資源再揮旗要今天的青年將敵人對準再上一個世代,對敵人的追伐與追究成為光環也是糧倉,扛著糧就好去他處再收割了。回到歷史的當下,又或者從今天回望,另翼之所以為另翼,是來自與核心之間的拉鋸與亙久的變動;只將另翼釘死在邊陲彼端的浪漫信仰,必然是喪失歷史,也因此必然是沒有未來感的。
〈重新破裂〉於北美館展場一景(攝影:陳泳任)
(全文閱讀508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