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與反摺
2020台灣當代藝術環境回顧
大概直到12月初,我在高雄的眾多課程中,終於有一位美術系進修部碩士生,利用課後時間問了我對於「人類世」的看法,但對於台北的藝術社群來說,透過2014年台北雙年展由法國明星策展人布希歐(Nicolas Bourriaud)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的策展「劇烈加速度」,不僅早已引入相關問題意識,四年後的「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乃至2020年的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開幕,當然也為北部的藝術圈帶來了另一波理論高潮,楊成瀚近期發表的〈人類世在台發展的三個區段〉,便可視為在這個風潮下對於台灣的「人類世」議題的批判性回顧。
2020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策展人之一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於開幕記者會透過線上即時視訊致詞
(圖版提供:台北市立美術館)
這種理論議題的「發展」,不禁讓我思索前陣子王聖閎在Facebook上提議的「對接理論」,這個提議事實上在一個多月前由高雄市立美術館與國立清華大學共同主辦、台灣視覺藝術協會(視盟)協辦的「台灣當代藝術關鍵詞工作坊」中,也曾多次被與會的多位藝評同儕提及──扼要地說,王聖閎的文章提醒我們,為何在地藝評人總是在國際大展期間被動員為外國理論的「論述接著劑」的集體現象,不過,對於「對接」的呼籲總是隱含了對接不上的前提,而我高雄學生忽然的提問,畢竟表達了南北之間存在著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兩種認識型之間的差距,有時我會望向深埋在書架上那幾本沾滿高雄粉塵的拉圖之書,想像一下我們是否真的不在同一星球上,疫情當然有礙著陸,有些議題一旦被置換了地點,就完全失去了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談論的條件。
但「人類世」並非這篇應邀撰寫的年度回顧文章的主軸,這個難以著陸的概念也因此允許恣意投射任何我們想要投射的議題,當我在思索這一年來的藝術觀察時,這個難以避開的術語至少得以投射出兩層意義,而且兩者間不必然相關:一者,當然是因為這個近年流行的議題必要地關注著這個星球的永續發展,並深刻地質疑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再者,在這個告知我們主宰這個星球的人類既然有起始也會有終結的概念中──當然允許將新冠肺炎視為類比,至少這些看似科學而中性的術語都在向我們暗示著死亡的必然性──2020年做為新冠肺炎在全球大流行的一年,美國權威字典《韋氏字典》(Merriam-Webster)方才選出「大流行」(pandemic)為2020年度代表單字,而大流行對應的解方,至少到目前為止都還是:隔離。
兩種隔離在台灣的遭遇
對接與著陸、大流行與隔離,南部與北部對於「人類世」判然有別的興趣,台灣與全球同樣彼此映射著相異而難以化約為一體的目光:當然存在著另一種隔離,這是一種平行於前述國外理論在本地大流行的故事,但這另一種隔離卻讓欠缺成為充實,使得經常被看衰的在地獲得全球意義。
我指的正是台灣在疫情中的表現:做為全球罕見未遭疫情大幅影響的地方,這一年來受到國外媒體大篇幅的報導,這些報導除了提及台灣的公衛成就,對島上公民來說,衛福部讓人引以為傲的「超前部署」其實還摻雜著濃厚的政治─文化意義,由於居處美中之間獨特的戰略位置,台灣因未能參與國際衛生組織而選擇相信自己,這種被隔離出的主體性本身充滿了對外與對內的矛盾,無論如何,對於病毒的隔離從國際組織對於台灣進行隔離時就已開始,台灣成功的防疫實須歸功這種過去曾被林宏璋描述為「所欲無可為之」的全球政治文化背景,而不單是卓越的公衛科技使然。(2007年1月21日由林宏璋主持並規畫的「頓挫藝術在台灣,或者,從政治藝術的缺席開始」座談會中,林宏璋先是回顧台灣不受國際承認的政治現實,並將年輕藝術家規避政治力的藝術表現視為一種「所欲無可為之」的政治寓言表現,在這裡,我多少扭曲了林宏璋當年的意思,但這種將無可為轉變為某種可為的寓意性姿態,仍有值得 13年後的我們借鑑之處。)
一種是為防範病毒大流行的隔離,是為了建構出一套讓病毒成為可見的管理機制,另一種隔離有其歷史因素,這是一個肇因於冷戰以降並未改變太多的國際地緣政治的隔離,更取決於美中兩國即時的戰略布局,其弔詭在於,兩種隔離在台灣的遭遇卻也造成了異常有效的防疫成績──當然,這些成功很可能都只是短暫現象,但兩種隔離卻都將做為想像共同體的虛構性國界提昇為實體性存在──事實上,當以「超疫」為名的國藝會補助計畫及時雨般地出現,也剛好昭告著當代藝術的國際交流這一年來是如何變得困難重重,國界現在更是具體的存在,跨國交流只有在回訪歷史、視訊會議或拓樸學的意義上才能找到真實性。
隔離、邊界,與南方
往好處想,難以跨越的國界除了造成遠距布展或觀展技術的興起,也開啟了另一種看待隔離的濾鏡,特別是在回訪歷史的層面──像是10月中旬在福利社由蔡秉儒策展的「方域之外」,在結合參展藝術家李奎壁對於印度圖博社群之間長期的調查研究成果的前提下,聚焦於現代主權國家必然造成的邊界與難民議題,但這裡的邊界所造成的隔離──在歷史或當下地緣政治的多重意義上──卻與我們休戚與共,圖博人自上世紀中開始的文化滅絕與流亡、反送中的香港、維吾爾人的新疆,乃至台灣匯聚而成一道道緊鄰的目光,強化了隔離圈圍出的邊界與破除它的倫理必然性。
丹增熱珠(Tenzing Rigdol) 我們的土地,我們的人民 2011 於「方域之外」展場一景(圖版提供:福利社)
由導演丹增茨旦(Tenzin Tsetan Choklay)拍攝的紀錄片記錄丹增熱珠從圖博走私20噸土壤到流離失所的藏人位於印度聚居地
但「方域之外」做為難得一見的南亞「國際交流」展,卻沒有任何外國藝術家能親自來台,但圖博藝術家的缺席卻也讓病毒大流行與政治因素相互疊合,我們能夠明白疫情造成的阻礙,就如同「方域」一詞意指的那種排他性的國族主義敘事。
這時如何找尋主導性國族主義敘事遺漏過之處,就會產生鼓舞著被壓迫者去找出相互連結的化外小徑,即便只是在歷史的偶然中發現一點點曾經有著什麼連結的蛛絲馬跡,也都會擁有分外的啟示意義。
「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及全球南方」展場一景(圖版提供:台北市立美術館)
在暑期開幕的重量級大展「秘密南方:典藏作品中的冷戰視角及全球南方」中,閱讀高森信男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眾多典藏品中爬梳出的「台灣與全球南方互動的結構」,不僅使得我們得以看見集體記憶中失落已久的地方性,在重新認知那些地理上一直更接近的他者的同時,其實也暗示著我們置換一個不同於以往的主體性議題的可能性。(全文閱讀548期藝術家雜誌)
【1月專輯│2020視覺藝術年度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