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西亞之旅
保羅.克利日記
突尼西亞之旅,1914年4月。
這趟旅行是這樣發生的:我們的瑞士伯爵路易.莫伊利(Louis Moilliet)曾經受住在突尼斯、從伯恩去的傑吉醫生(Dr. Ernst Jaggi)之邀,去過一次,如今這位伯爵朋友不僅厚顏地善用他的財富,更願意與他所喜歡的人分享之。而他喜歡兩個人,一個是奧古斯特.馬肯(August Macke),另一個就是本人。(他也喜歡不少妙齡女郎)
馬肯近來在圖恩湖(Lake Thun)湖畔有個住所,去年12月我們三個發誓應該實現這個願望。莫伊利認為我有資格享受此項待遇,他先借錢給我,我以後再拿畫去還他;馬肯則自有辦法,他賣畫的成績相當好。伯恩的藥劑師波那德(Chales Bornand)答應替我付交通費,傑吉醫生會留宿莫伊利和我。事情就是這樣來的。
騎驢的奧古斯特.馬肯與保羅.克利(後)在突尼西亞的開爾萬,攝於1914年。
4月5日星期日
凌晨2點鐘,搭上一輛舒適的瑞士列車經過日內瓦與里昂,然後直奔馬賽。火車在里昂停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美麗的城鎮,房子像巴黎的,隆河兩岸的突堤非常別致。一群年輕小夥子、法國人或法瑞混血兒在日內瓦上車,他們在走道上跳舞並用法國方言唱些柏林的舶來歌;火車抵達里昂時他們結隊穿過街道前行,大概知道什麼地方有好餐館吧!我們卻不知道,但我們受夠了他們的陪伴,不想跟著去。這些大學生的口味不適合我們。於是尋尋覓覓,總算在巷子裡找到一家。隆河的魚確實美味可口,只是小了一點,姑且稱之為嬰兒魚吧!
中午12時15分火車繼續前進。我們最初經過的鄉村是古代的多菲內省(Dauphiné),接著是普羅旺斯省。可愛的南國!靠近日內瓦的隆河流域鄉景已經令人稱奇了,火車就在此地橫越隆河橋轉向艾克斯盆地,風景堪稱壯麗。其後,開滿紅花的小樹出現了,屋頂變成橙色陶瓦,迷人的色彩,正是我偏愛的橙色調。
普羅旺斯的小婦人裹著黑色調的衣服,禮拜天的民眾沒有肅穆沉重的氣息。魅力令莫伊利那雙銳利的眼睛轉動不停。過了亞維儂──上帝在法國的住所──、阿爾及其他一座座響亮的城鎮之後,地勢漸趨平坦迤邐。軌道兩旁有樹防風或其他危險,瑞士列車的車箱稍微輕些,震動起來叫人欲嘔欲病。快到馬賽時,可見擁擠的巨型大貨車,火車站很氣派。有個大湖看起來像海。
下午5時抵達第一個目標,我和莫伊利登上一輛討人歡心的小巧出租馬車,在這南方巴黎行駛──或蹦跳──了好些時候,一直是下坡路。讓車伕去挑旅館。不貴但這麼漂亮,漂亮得足以叫你留下來。
在霞光中沿港灣散步,搜索我們的船。肚子逐漸餓了起來,到舊碼頭尋找馬肯的蹤影,他正帶著那張嬰兒臉在大吃大喝,儼然是個小王子;他看不到我們,那是一家小巷餐廳,有道籬笆圍著,我們蹲在籬笆後,所以他只能看到頭部。
此時他看到了我們,有點害臊,立刻別開臉,假裝什麼也沒看見,然後興奮地迎接我們。他已經走馬看花地逛遍馬賽及附近地區,甚至還看了一場鬥牛,那場面令他覺得不舒服。
還來得及去觀賞一齣輕鬆歌舞劇,扮演提洛爾女孩的那位年輕喜劇演員是唯一得體的。
保羅.克利 南方(突尼斯)花園 1919 水彩紙本
4月6日星期一
上午在馬賽附近遊蕩,遠至城門外,覺得收穫豐盛。這地方令人拍案叫絕,色彩新奇。莫伊利伯爵心知它還珍藏些什麼,所以微笑對待滯留的念頭。在電車上有位土耳其青年聽我們說德語便走過來寒暄,說他曾在桑德斯(Liman von Sanders Otto)手下做過事;不管真假,他的德文相當不錯。
我們在晌午上船,那是「橫渡大西洋公司」屬下一艘名為「迦太基號」的大船,艙房明淨,裝嘔吐穢物的小容器美觀實用。繞港口而航是一次奇妙的經驗,防波堤上最後一批送別的人還在揮手。現在船真正開始破浪前行了,進入里昂灣。我吃了孟特醫生的藥,他們兩位也吃了淡紫色和綠色的大藥丸,而且對孟特的東西莞爾一笑。我對兩種處方都不信任,大概這就是船雖走得十分徐緩,我卻感覺很不舒服的原因吧!馬肯為我畫了一張小速寫,顯示我真正不舒服時的模樣,同時給我一些他的淡紫色與綠色藥丸,立刻見效,我覺得好些,稍後燃起我的煙斗。馬肯真是我的朋友,以前他一直把我看成無瑕的怪物,此刻我悠閒地吞雲吐霧了。
此事使我們情緒昂揚,可是甲板兀自傾斜如屋頂,每樣東西開始滑落,男人、女人、甲板凳,欄杆附近也同樣紛亂。這種不斷一會兒斜向左邊、一會兒傾向右邊的情形使得甲板上的乘客所剩無幾,但我們三個仍然逍遙自在,一味快樂。渴求食物和睡眠的慾望來襲,於是提早一個小時向餐廳進軍。食物可能並沒什麼特別的,但我們覺得那幾乎是國王之食。然後,瞧瞧我們睡得多熟!
4月7日星期二
醒來,薩丁尼亞島的海岸映入眼簾。水與天的色調比昨日更強烈,色彩更燦爛、更深濃。三等艙裡的情景多彩多姿,法國殖民地的士兵跟這一切配合得很好。午後,非洲海岸線浮現了。後來,第一座阿拉伯城鎮清晰可見,西迪布榭(Sidi Bou Said)的白色房屋傾斜地建在山脊上。童話故事成真,但猶然遙不可及,猶然歷歷在目。我們這高傲的蒸汽船離開無際的海面,港城突尼斯微隱在外海後方。船先駛進一條長長的水道,岸上,我們生平所見第一批阿拉伯人站得這麼近。落日的威力無比,岸上色彩豐潤清麗,充滿希望,我們都知道在此地大有可為。船在這樸素港口入塢的情景令人難忘,我們首次仔細觀察的東方人是那些站在水道兩岸的人群。船雖然還在走動,這些人卻已沿著繩梯爬上來,傑吉醫生和他太太、小女兒、他的汽車都在下邊。
20世紀初期的突尼斯
我們終於登陸,並在旅客的喧鬧聲中穿越人山人海走了出來,搭車去傑吉醫生家吃晚餐。在醫生的引導之下夜遊阿拉伯城,每樣東西陸續施展其魅力。現實與夢想同時存在,我自己是這兩者之外的東西,頓時覺得此地親切溫馨。(全文閱讀555期藝術家雜誌)
【8月專輯│旅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