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命缺席
里米尼紀錄劇團新作〈身後〉
此次在馬丁─葛羅畢烏斯展出的〈身後〉(Nachlass),是在經過廣泛的調查研究之後,自醫院、療養院等地徵集八名背景、身分各異的主角,隱身於八道自動門的後方,靜待觀眾進入小房間內傾聽他們如何面對死亡、料理後事。但小房間中,我們並不會見到主角本人。所有的表演,都是透過聲音、影像及物件再現。
房門打開之後,觀眾魚貫入內,表演會在門再度關閉後開始。 ©Samuel Rubio
每個房間每次約莫可以容納六至十名左右的觀眾,每道門後的「演出」則在10分鐘左右。根據門外顯示的時間,觀眾可以得知還有多久可以參與下一輪的表演。觀看的順序並沒有硬性規定,所以依照進入展場的時間,以及每間展示的表演時間長短不一,每個觀眾所參與的表演排序也有所不同。長年與里米尼合作的布景師多米尼克.胡柏(Dominic Huber),依據每個房間角色的故事,巧妙布置出各種場景。門的後面,可能是旅館房間、劇場舞台、清真寺、地下室或者一處極為平常的廚房。
設有六面投影裝置的其中一間展室 ©Samuel Rubio
筆者最先進入的展室,由一位神經科學家擔綱主角。六位觀眾被安排在設計成六角形的影像裝置前。隨著學者的講述,六面的影像裝置內部也關閉開合。透過反射的鏡面,觀眾看到的有時是自己的面容,中間穿插著該學者講述的影片,有時透過反射鏡看到的又是對面觀眾的模樣。在這個展間,觀眾被告知,死亡乃是一個自出生即持續進行中的過程,因為大腦不斷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衰退,同時記憶與認知的功能亦不斷地改變。這個展間,恰為接下來幾段感性的陳述,做了客觀的註解。
進到另一間裝潢典雅的辦公室,長年擔任銀行職員的夫婦,招呼觀眾在桌前坐下、喝杯水,當然,招呼我們的只有聲音,而沒有人在現場。接著,他們開始閒話家常了起來,從納粹的統治、戰後的復興,一直聊到移民海外的孫兒輩及他們的教育等連串瑣事。隨著辦公室外天光接近黃昏(當然,這是布景師胡柏巧妙運用燈光的造景),這對夫婦聊到,他們已預約了安樂死,要一起終結生命,完了這趟人生。
銀行職員夫婦為主角的展室 ©Samuel Rubio
場景轉換,我們來到清真寺的祈禱間,進門前別忘了脫鞋──這是這間展室主角的親切叮嚀。觀眾一邊嚼著貼心準備的土耳其軟糖,手握著禱告用的念珠,一邊看著螢幕中的主人翁如何預約安排自己的葬禮。主角身為移民海外的穆斯林,希望在死後能依伊斯蘭方式歸於伊斯坦堡的塵土。從機場的運送、遺體的保存,一路到伊斯坦堡的墓園,他都一一細心確認,只願一切能夠在自己已無法監督的情況下順利完成。
其他的角色,還有從事極限跳傘運動,每次在出門前都鉅細靡遺錄下自己遺囑的中年大叔;從事錶匠工作,在廚房裡招呼大家觀看老照片的奶奶;希望在過世前再完成最後一次登台心願的歌手;希望用自己的蒐藏建立文化培力機構的駐非洲外交官;身患罕病,在離世前留下與女兒一同長途旅行回憶的父親。他們之中,有的已不在人世。完全依靠各種媒介再現他們的「演出」的設定,讓展間之中那種「肉身離去,但意念依舊環繞」的氣息,無比地強烈。
然而最終觀眾會明白,真正的「死亡」,畢竟是一個一次性且無法檢驗的經驗。於是追根究柢,在這八間展室中,每個主角從頭到尾也只能與我們談論關於「活著」的一切事物:如何在子女、伴侶皆亡,仍能行至遲暮之年;如何為自己買好保險,一旦在喜愛的運動中發生事故,家人仍能無憂生活;或信仰如何成為一個身處異文化中的移民,至死仍須依靠的支柱。
即便以「無人的劇場」形式手法展出,已十分地趨近視覺藝術,但是里米尼紀錄劇團這次的新作,仍然帶著劇場藝術最核心的基礎,與最古老的命題相符:自古至今無數劇本中的無數角色,他們每晚在劇院裡死去。當簾幕放下,隔天又重新拉開之時,他們又再度復活,然後再次的死去。而戲劇裡所有的死亡,都是在提醒我們仍活之時的未竟之事。(全文閱讀509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