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藝術說出真相
法醫建築的「調查公域」
一個由建築師、藝術家、程式設計師、電影工作者、科學家、記者與律師共同組成的研究機構,可以做什麼?
2010年創立於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視覺藝術部門的「法醫建築」(Forensic Architecture)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調查與揭露全球各地侵犯人權與破壞環境的暴力行徑。本著如此這般聽來「不怎麼藝術」的實踐方式,法醫建築卻屢選以視覺藝術的展覽活動做為對外公開調查報告的主要平台。直至今日,他們的研究案例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現身在各類大型展演與藝術機構:2011年沙迦雙年展、2016年威尼斯雙年展、2017年卡塞爾文件展、2018年泰納獎、2019年惠特尼雙年展、2021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倫敦當代藝術學院(ICA)、柏林世界文化之家(HKW)、德國卡爾斯魯厄藝術與媒體中心(ZKM)……。看著如此精采的展出經歷,或許我們該問的不是這群跨學科的行動者可以做什麼,而是他們的藝術到底做了什麼?
法醫建築〈77sqm_9:26min〉以實體和虛擬空間並行的方式重建哈利特.約札特遇害的網咖
©Forensic Architecture, 2017
以四年前的卡塞爾文件展為例,法醫建築參展的〈77sqm_9:26min〉以逆向偵查(counter investigation)的手法,重新審視土耳其裔德國公民哈利特.約札特(Halit Yozat)在卡塞爾遭新納粹份子謀殺的案件。2006年4月6日,時年廿一歲的約札特在自家經營的網咖收銀台突遭槍殺,那把殺害他的手槍來自德國名為「國家社會地下組織」(Nationalsozialistischer Untergrund,以下簡稱「NSU」)的新納粹組織。自2000至2007年間,NSU先後在德國紐倫堡、漢堡、慕尼黑、羅斯托克(Rostock)、卡塞爾、多特蒙德(Dortmund)犯下十起種族主義謀殺案,約札特的案件是第九起。同年間,慘遭NSU殺害的受害者家屬群起集結,以「沒有第十個受害者」的口號陸續在卡塞爾與多特蒙德的街頭展開示威活動。然而,這場將近四千人走上街頭抗議NSU以種族主義進行謀殺犯罪的群眾聲音,在當時卻遭媒體、社會與檢察官選擇性地忽視,甚至壓制。
根據調查,約札特遇害當下,網咖內坐著一名國家憲法保護局(Landesamt für Verfassungsschutz)的維安人員安德烈亞斯.泰姆(Andreas Temme)。然而,這位最有機會掌握破案關鍵的證人,在偵查期間矢口否認曾目擊或是觀察到當時店內的任何異狀。儘管約札特的父親不斷強調在那狹小的網咖空間內,泰姆不可能沒有意識到凶殺案的發生,法官仍選擇全盤接受泰姆的證詞,認定當時坐在店內後方座位區的他極有可能沒有目睹或察覺到謀殺案的發生。
法醫建築〈77sqm_9:26min〉在數位模型中模擬聲響的傳播方式,此數位模型的設計完全複製實體空間的尺寸和材質。
©Forensic Architecture and Anderson Acoustics, 2017
案發十年後,法醫建築受人民法庭(People’s Tribunal)之託,以「揭開NSU複合體」(Unraveling the NSU Complex)之名對這起種族謀殺案重啟調查,肇因警方2015年的資料外洩事件,此案相關的調查報告、證詞、數位檔案、語音紀錄及犯罪現場照片陸續公諸於世。隨著資料開放的助瀾,法醫建築名為〈77sqm_9:26min〉(77平方公尺的網咖面積與事件發生前後的9分26秒)的調查影片逐步成形。根據明確的時間與空間紀錄(例如網咖內電腦網路的連線時間、手機和電話的使用時間、案發現場照片等),法醫建築不僅製作出虛擬與實體的3D模型、羅織案發時間軸及相互對應的人物關係,更藉由媒體數據和圖象分析,以及現場的聲音、氣味、嗅覺模擬,布下還原度極高的場景,讓整起事件得以在其中以不同的情境下進行模擬、重演、錄製與分析。當法醫建築在場景內同步導入一段由警方偵查錄製、泰姆重演自己當時離開網咖的路徑的關鍵影片之際,歧義的真相開始浮現:影片中的泰姆從網咖後方的房間起身,走向前台,將錢放上櫃檯──約札特的屍體就躺在櫃檯後方──然後離去。根據法醫建築的模擬結果,綜合其他已知事證與絕對的時空紀錄,無論在哪一種情境下,泰姆都不可能沒有目睹到謀殺案的發生;也就是說,在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之下,他做了偽證。這份翻轉既定事實的調查結果在2017年先後出現在德國科隆審理NSU的法庭、卡塞爾的數個社區中心,以及同年度的第十四屆卡塞爾文件展。(全文閱讀557期藝術家雜誌)
法醫建築〈77sqm_9:26min〉以電腦模擬和動態追蹤分析安德烈亞斯.泰姆在網咖中的視線走向
©Forensic Architecture,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