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流泛音.陰性南島
「泛.南.島藝術祭」的太平洋混血詩學
過去,當我們總是看見充滿赤熾陽光、陽剛力量與深藍海景的南島藝術;或許未來,一個月亮盈虧與洋流漲退的陰性南島敘事,一個充滿泛音吟唱、貝殼蝸牛、鼓聲擬態、舞步呼吸、跨性薩滿、陶壺體態、跳島織女、漂流跳浪的南島藝術,正在展開。這樣的南島藝術,會像天空的眼睛,會像無盡的浪的泛音,在黑夜中群起閃爍,在海岸邊反覆拍擊。
蒂摩爾古薪舞集〈Varhung∼聲之身〉於展場一景(攝影:王世邦)
「泛.南.島藝術祭」這個展覽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在偌大的高雄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高美館」)展場角落,乍聽見「蒂摩爾古薪舞集」充滿泛音力量的排灣古謠重唱「Lumi」,那排灣複音的重唱是如此溫柔,滿溢情感,襯著大廳拉黑子.達立夫〈站立之舞〉跳浪漂流木的交錯姿態,揉和著呼吸和穩穩踏著美術館地板的腳步,力量悠遠低迴,在持續的二聲部低音式中展現交揉互滲的共振音流:「lumi madanane ari veavedalji ulja na temalidu lja lumi(我們來唱歌吧,好讓大家同歡樂)mada naiyalji ulja na temalidulja lumi(使快樂)╱madanane namareka selivulja lumi aimada naneljai」。冷不防聽見這天籟二部吟唱的瞬間,整個美術館好似融為洋流般的一體,在各種風貌中變化無止。在中間停頓的瞬間,整個洋流宇宙像是縮小為一個水分子,有個美術館空間,又像是突然擴展為無限遼闊。儘管與林廣財在2011年拿到金曲獎的《百年排灣風華再現:原住民頭目音樂專輯》中的主唱版本與滄桑的嗓音有不同的風味,但是,蒂摩爾古薪舞集的泛音古謠讓觀眾在美術館的腳步不再匆促,在呼吸共振的調節中,使美術館中的腳步多了直通下層土地的紮實力道。
拉黑子.達立夫 站立之舞 2005 漂流木(肖楠、烏心木) 300×280×250cm
於「泛.南.島藝術祭」展場一景 (攝影:王世邦)
關於洋流,夏曼.藍波安在《天空的眼睛》中曾經說過:「海洋是流動的形體,是創造生存的元素,也是災難製造者」,「泛.南.島藝術祭」策展論述中的「洋流」敘事,呼應了這種變動不居的力量型態。策展人與團隊宛如夜間划船出海的太平洋漁人小船隊,或者,策展人根本就是一條海魚,「由於這一夜的洋流速度的適度,就像柔順的溪水,水溫與天候的良好引來許多的浮游生物,那些數千萬浮游生物放射的微粒銀光,引來了許多許多的飛魚群的雙眼,卻吸引了我們這些掠食的大魚的尾隨。」之所以引用夏曼.藍波安的洋流描述,主要是因為他在《天空的眼睛》書寫的首先是一尾掠食大魚──浪人鰺的洋流觀點,而不是「那個獵魚男人」的觀點,就此而言,我認為「泛.南.島藝術祭」值得注意的是展覽論述沒有建構人類南島歷史的企圖,而是讓人類、鬼魂、動物、腔棘類、貝類與次生植物的小敘事滿布在不同的作品中,感覺上更接近一尾魚的洋流環境觀點,人類殖民的歷史創傷被限縮成部分作品中的低迴伴隨之音。
如果用比喻性的筆法來說,李俊賢時代的南島當代藝術,可以說是沿著美術館原本當代藝術主調的小海溝,看似往北方的大島洄游,然而,跟小蘭嶼東北側的海底地形一樣,這個方向游出500公尺左右,就會遭遇到從緩坡的海溝直墜更深的2000公尺以上海底,也就是黑潮湧升流的海域。李俊賢標舉的南島當代藝術之所以艱難,就是因為它是黑潮南端往西流的地方,台灣當代藝術圈,大家都睜大眼睛看著「南島當代藝術」的下一步要怎麼走,「南島當代藝術」要如何不成為白馬過隙、閃瞬即逝的一時潮流。
杉本博司「海景」系列於展場入口一景(攝影:王世邦)
所幸,從2008年至今,國內的大地藝術季亮眼展覽、國際雙年展的反覆邀約、國家文藝獎的肯定、台新藝術獎的一再頒予,一直到今年太平洋藝術節、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日惹雙年展、卡塞爾文件展傳來「南島當代藝術」不間斷的好消息,這個湧升流海域的危險地帶,高美館似乎已安然渡過。接下來,「泛.南.島藝術祭」這個具有宣示性的國際展覽,館長李玉玲引導觀眾與藝術家進入的海域,已經走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個階段的海域,或許比較接近夏曼.藍波安筆下「過了這一道海溝就是40公尺至500公尺深的礁巒起伏的礁堡,面積有大島的一半,由於地形的複雜孕育了多元的海底生物與魚類,自然成為達悟人划木船漁釣的漁場。」請讀者原諒我用了如此多的比喻,因為,對於一個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作品運用聲音、口說、吟唱、擊鼓、身體舞步的共振表現的展覽,對於一個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國際藝術家,有二分之一以上的作品涉及生態詩學上環境材質的陶土木材編織取用、動物與植物生態的擬境、特異性別、海洋與海岸線沙影像等生態與族群文化議題的展覽,我很難想像觀眾可以泯除身體與生態的觀點來感受這場展覽。(全文閱讀558期藝術家雜誌)
【11月專輯│海洋、南方與去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