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光的肉身
北師美術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

黃土水 甘露水(局部) 1921 大理石 80×40×170cm 文化部藏
(攝影:施清元)
距離台灣文化協會(以下簡稱「文協」)成立一百年後,因著黃土水〈甘露水〉等作的重新出土,「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以下簡稱「光」)在曾經歷「北師學潮」風起雲湧的北師美術館,展出1920年代台灣,在世界思潮衝擊之下,所誕生的繪畫、雕刻、小說、新劇與電影。
在沉澱百年之後,台灣人終於能指認曙光乍現的一刻,並且以塵封多年的〈甘露水〉,那昂揚向上的身姿,做為具體的歷史形象,賦予這一時刻清晰的定位。
面對這道曙光,「光」的展出卻並未落於對啟蒙天真的讚頌,而在展覽中透過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何謂同時代?〉的一段引文,提示了進入這段生機蓬勃的歷史,一道未必容易,卻更為清醒的途徑。阿岡本提及:成為同時代人,意味著「不但有能力保持對時代黑暗的凝視,還有有能力在黑暗中感知那朝向我們、卻又無限地與我們拉開距離的光」。他在此處所提出的「同時代人」,不僅是去看見純粹的光明,更是重新潛入黑暗,從中探見無限遠離的「光」。
因此,這檔展覽在看見1920年代台灣知識份子與藝術家們走向世界的昂揚步伐同時,也不忘時時提示一體兩面的陰翳――1930年代文協分裂的轉折、戰間至戰後對左翼思想的壓抑,乃至戰後威權體制的殘影,無時無刻不浮現在「光」的每一處角落。
天亮之前,搖搖晃晃的肉身
〈甘露水〉的發現與修復,無疑是此次展覽最重要的契機。這座由黃土水所創作的女性裸像,讓藝術家在1921年二度入選東京帝國美術展覽會,而成為台灣藝術家踏向外部世界的重要象徵。這座雕像在戰後失蹤多時,向來只存在於模糊的帝展檔案照片,直至2021年才由守藏多年的張家,在幾經考量後交予文化部永久典藏,並由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榮譽教授林曼麗主持,請來曾修復黃土水〈少女胸像〉的專家森純一,讓〈甘露水〉重獲光明。
這一長段波折的經過,幾乎百年來台灣文化顛簸歷史的凝縮。在黃邦銓、林君昵為之創作的紀錄片「甘露水」中,已然藉著張家人的追憶、森純一小心翼翼的修復、未曾停止的敲擊聲響,以及時時浮現威權雕像的歷史影像,隱然揭示了〈甘露水〉在工廠一角木箱中沉睡五十年前後的始末。她曾被棄置在台中火車站熙來攘往的一角、曾站立在張家客廳的餐桌旁,也曾於戒嚴時期的誤解與錯待之下,在身上被潑灑至今仍難以抹去的汙痕。
「甘露水」記錄著張家人默默守護著雕像的歲月,同時,也透過真人模特兒的演出,對應這座雕像所歷。觀者於焉更能輕易地從真人模特兒擺姿放鬆下來的伸展、肌膚的顫動,去理解身兼雕塑家身分的修復師森純一所說:「永恆不朽,實則是會隨著時間不斷地搖晃變動。」亦即,當代人並非要去塑造一種固著不變的歷史形象,而是要從模糊不清的無意識中甦醒過來,重新找回對於歷史不斷變動、「搖搖晃晃」的身體感覺–面對著歷史,做為歷史文本的「同時代人」,觀者也會感受到與歷史文本同等的疼痛、疲乏,乃至昂揚或者失落。
在此處,〈甘露水〉終於不再只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而是能夠喚起肉身感覺的啟動點。與此同時,「光」也不僅是對於文化啟蒙的百年紀念,而能提醒觀者站在當下的時空,看見自重重黑暗遙遙傳來的稀薄微光,如何使當代成為了當代。
交響的脈搏
修復完成的〈甘露水〉,被放置在展場最明亮的中心,隨著日升日落為陽光所照拂,她曾經歷的漫長暗夜,則被放在地下一樓暗室的紀錄片。這樣的設計使得「光」的展覽結構更為清晰:做為展覽所提出最重要的歷史形象,〈甘露水〉環繞著日治時期的文藝創作,以及他們所經歷的時代,並且夾處於文學與攝影的豐饒脈動。
〈甘露水〉雕像面向數層環形展牆,依序陳列「生命的恆流」、「風景的創造」、「大眾與摩登」、「自覺的現代性」等展覽子題,透過作品、史料、影像,織造出1920年代前後整體 的時代氛圍。

黃土水〈甘露水〉於展場一景 (攝影:張國耀)

前輩畫家自畫像於展場一景 (攝影:張國耀)
「生命的恆流」展示劉錦堂、陳澄波、廖繼春、洪瑞麟、李梅樹等同時代藝術家的自畫像、早年的文藝創作,以及年輕藝術家們在時代脈動中留下的歷史照片。經由藝術家們在年輕時代的摸索、嘗試乃至冒險,這部分展示出台灣美術亟欲掙脫表土的萌動。(全文閱讀561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