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座漂浮的身體
第五十九屆威尼斯雙年展「夢的乳汁」軍火庫展區
成立於1895年、邁入第五十九屆的威尼斯雙年展,今年有許多「第一次」:第一次由義大利籍女性策展人策畫、第一次參展藝術家的女性與非二元性別者的比例遠高於男性、第一次兩座金獅獎與終身成就獎皆頒給女性藝術家,與第一次因全球蔓延的傳染病疫情延期展出。
關於本屆威尼斯雙年展如何對男性不再當道的藝術潮流興波助瀾,且待我們進入主展場一探究竟。而關於威尼斯雙年展因不可抗拒的外力因素延期開展的案例,在近一百卅年的歷史上只發生過三次: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與本次因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延期開展。這樣的罕見例外,策展人塞西莉雅.阿萊馬尼(Cecilia Alemani)在訪談中用一冊文獻將本屆和二戰後重啟的第廿四屆威尼斯雙年展連結了起來。
故事要從阿萊馬尼手中的第廿四屆威尼斯雙年展手冊說起。那是一本從網路購買的二手書,第一頁署名露西亞(Lucia),並留下她借宿在威尼斯的地址。露西亞在整本手冊上隨手寫著觀展心得與對作品的個人見解,然而最引起阿萊馬尼注意的,是露西亞閱讀完當時雙年展主席喬瓦尼.龐帝(Giovanni Ponti)的精采序言:「讓仍處於痛苦和折磨的(男)人們(mankind)迎接來自全球藝術家們的邀請;讓我們的願望成真,……,觀眾從世界各地湧向這片綠洲,湧向我們的藝術與夢想之島。」以及評論家朱塞佩.馬爾基奧里(Giuseppe Marchiori)介紹新藝術陣線運動(Fronte Nuovo delle Arti movement)提及的「停戰後,藝術家與觀者都『正在找尋(男)人與(男)人之間的關係』(searching for new connections among men)」,隔了幾頁留下的兩則簡短卻耐人尋味的筆記:「被詛咒的肉體」(cursed flesh)、「女人在哪裡?」(Where are the women?)。
時隔七十多年,阿萊馬尼用一整屆威尼斯雙年展、五十八個國家逾兩百位藝術家的創作,回應了露西亞的提問。
前:西蒙妮.利 磚屋 2019 青銅 487.7×279.4×279.4cm;後:貝爾克斯.艾楊作品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Roberto Marossi)Courtesy of La Biennale di Venezia
黑色的身體
走入軍火庫(Arsenale)的大廳,圓弧形的灰色展牆將展廳包圍,正中央豎立一座近5公尺高,編有髮尾連結寶螺殼的非洲辮髮,沒有雙眼、沒有女性性徵的巨大黑色雕像。這座軀幹造形像是圓頂土屋和澎裙綜合體的銅雕是西蒙妮.利(Simone Leigh)的〈磚屋〉(Brick House),也是本屆金獅獎的得獎作品。「Brick House」在英文的口語使用泛指身形強健(尤其是胸部與臀部)的女性,結合西非和美國南部的土磚屋建築形式與形容女體的街頭用語,西蒙妮.利以「黑人女性的主體性」為題,在工具、容器與性徵之外,重塑出一座反映身體、建築與社會結構的當代紀念碑。
圍繞著〈磚屋〉,數件貝爾克斯.艾楊(Belkis Ayón)的拼貼版畫掛上弧形的灰牆,描繪只有雙眼、沒有臉孔的黑、灰、白色人類祕密結社的場景。以被奴役者組成的非裔古巴兄弟會阿巴庫阿(Abakuá)的符號象徵與歷史為題,艾楊將阿巴庫阿神話中因背叛對族人的誓言遭處死的公主西坎(Sikán)化作敘事主角,結合《聖經》故事與自己身為古巴非裔婦女的真實身分,描繪西坎和她交融想像及現實、共同面對阿巴庫阿社會的幻景。走過貝爾克斯.艾楊的這組「復活」系列聯作,將會遇見一張單獨掛在牆上,以同樣手法繪製的肖像畫〈阿巴斯,拯救我們!〉──一位白膚黑髮、手上抱著黑羊與十字架的女性,直直地凝視前方。
貝爾克斯.艾楊 阿巴斯,拯救我們! 1989 拼貼、紙本 70×50cm(攝影:鄒婷)
人與非人
走入下一展間,巨型的雕像再次佔據觀者的視線。眼前五座具有動物特徵的大型陶塑是加百列.柴里(Gabriel Chaile)的〈形式的系譜〉。以父母及曾祖父母的形象做為精神原型,自詡為「視覺考古學家」的加百列.柴里在雕塑形式上結合前哥倫布時期(pre-Columbian)的文物造形,與阿根廷的西班牙殖民歷史、非裔阿拉伯移民和原住民族文化象徵,將人類對動物和文物的知識及工藝再現成巨型的陶壺與陶爐。
加百列.柴里〈形式的系譜〉5件組雕塑作品於展場一景(攝影:鄒婷)
穿越柴里的雕塑家族,左右兩邊各有一件錄像作品:潘濤阮(Thao Nguyen Phan)以河流為軸,講述沿岸人工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居民故事的〈第一場雨,遮陽板〉,以及將青少年的身體轉喻為相互影響作用的變異形體,以詭譎姿態漫步在各種自然景觀,吟唱著「我是一個幽靈,我是一個宿主」,由艾格勒.布德維泰特(Eglė Budvytytė)和瑪麗亞.奧爾奧斯凱特(Marija Olšauskaitė)、朱莉婭.斯特波納尼特(Julija Steponaitytė)合作的〈來自堆肥的歌曲:變異的身體,內爆的星星〉。
潘濤阮 第一場雨,遮陽板 2021- 彩色有聲3頻道錄像裝置 16’00”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Roberto Marossi)Courtesy of La Biennale di Venezia
對應潘濤阮和艾格勒.布德維泰特對人類與非人類關係的詮釋,掛在錄像展間外側的羅莎娜.保利諾(Rosana Paulino)「植物小姐」系列繪畫將黑人女體結合樹幹與根莖,以各式混種的樣貌站立在畫面中央;正對面布莉塔.莫拉卡特─拉巴(Britta Marakatt-Labba)的刺繡作品則用藍白色調的羊毛、絲布與麻線勾勒出北歐原住民薩米(Sámi)族人與麋鹿在白雪和海洋間共同移動的風景。
妮姬.聖法爾 格溫德林 1966 / 1990 聚酯樹脂、金屬 262.3×200.3×125.1cm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Roberto Marossi)Courtesy Niki Charitable Art Foundation and La Biennale di Venezia
顯而易見地,關於人類應有的面容跟身體在「夢的乳汁」已不再是你我常見的形象,順著展場動線前進,妮姬.聖法爾(Niki de Saint Phalle)挺著圓滑肚子與臀部的女體雕像〈格溫德林〉側身站在走道盡頭,在她的身後是另一間封閉式的圓弧展區,兩旁掛著羅伯特.希爾.德蒙特斯(Roberto Gil de Montes)描繪如維納斯般躺臥在貝殼中的黑人〈漁夫〉,和布滿稠密的七彩亮片與色珠、梅蘭德.康絲頓(Myrlande Constant)以「海中女妖」為題的大型掛畫。
從西蒙妮.利除去性徵與雙眼的新紀念碑、布莉塔.莫拉卡特─拉巴以刺繡縫製的風景畫,到梅蘭德.康絲頓用亮片彩珠拼出的神話場景,「夢的乳汁」到處可見風景依舊、人事已非的「藝術形式」。而我們也不難想像,一場不再屬於男性中心視野,對(藝術)歷史時刻的再布局,已悄然開展。
「一片葉子、一只葫蘆、一個貝殼、一張網、一個袋子、一條繩索、一個麻袋、一瓶罐子、一口鍋、一個盒子、一個容器」展區一景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Roberto Marossi)Courtesy of La Biennale di Venezia
沒有武器、只有容器
「一片葉子、一只葫蘆、一個貝殼、一張網、一個袋子、一條繩索、一個麻袋、一瓶罐子、一口鍋、一個盒子、一個容器」這十一個名詞,是妮姬.聖法爾雕像身後展區的子題,援引自科幻與女性主義作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的「虛構的背袋理論」(The Carrier Bag Theory of Fiction)。以「容器」為題,這間粉肉色的弧形展間透過科學文本和藝術創作回應人類學家伊莉莎白.費雪(Elizabeth Fisher)對人類行為的革命性理論:她認為人類最早使用的工具並非用做狩獵、攻擊,引發衝突和征服的「武器」,而是用做採集、收納,將物件帶回人群的「容器」。當這套理論實踐於藝術,各種形態的「容器」開始在展場中收容相異的故事:19世紀時由第一位被荷蘭大學錄取的女醫師阿萊塔.雅各布斯(Aletta Jacobs)親手製作、容納著嬰兒的〈奧蘇工作室的子宮模型〉,馬魯哈.馬洛(Maruja Mallo)畫筆下以貝殼象徵胸、腹部與花卉象徵性器組合而成的女體意象〈自然生活〉,特克拉.托法諾(Tecla Tofano)將女性身體與器官解構變異的混種陶器,和曾為達達運動重要成員的蘇菲.陶柏─阿爾普(Sophie Taeuber-Arp)結合非表現性幾何繪畫與紡織設計、用玻璃珠縫製圖樣的小布袋〈幾何形狀與字母(龐巴度)〉。再一次地,那些我們所熟悉的人體模型、植物圖鑑、陶製文物與抽象幾何繪畫,全都重新披上了陰性的身影。(全文閱讀565期藝術家雜誌)
【6月專輯│第五十九屆威尼斯雙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