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迷宮;情感的殿堂
第五十九屆威尼斯雙年展「夢的乳汁」綠園城堡中央館展區
在距離威尼斯車程卅分鐘的城鎮帕多瓦(Padova)是義大利北部最古老的城鎮之一,在帕多瓦舊市鎮的市中心有一座建於13世紀的建築,名為理性宮(Palazzo della Ragione)。在15世紀時,繪師米列托(Giovanni Nicolò Miretto)與達斐拉拉(Stefanoda Ferrara)為理性宮的牆面創作了一組大型的濕壁畫,畫作描繪了基督教經典、聖徒事蹟、市民日常,以及13世紀帕多瓦大學教授達巴諾(Pietro d’Abano)的占星學理論。理性宮長年做為帕多瓦的市政廳與法院(Palace of Justice),為市民執掌市政與判決裁罰。對當時的人而言,這些壁畫描繪的是時人認知的世界與真理,足以匹配、彰顯理性宮的功能與意義。如今參訪理性宮,牆面的畫作栩栩依舊,然而畫中的思維,與當今世界所認知的科學、理性,相距甚遠。但是它們曾經是「真的」,如今也是「真的」,只是不再能夠立足於科學理性的殿堂。
第五十九屆威尼斯雙年展「夢的乳汁」總策展人塞西莉雅.阿萊馬尼(Cecilia Alemani),反覆在策展論述與訪談中提及一個新的概念:近來許多藝術家正在預想「人類中心主義」的終結,並歡慶著人類與非人類、動物世界和土地的新交流;而這個連結是超越物種、生命與非生命體的。阿萊馬尼偕同參展的藝術家群,試圖在「夢的乳汁」中,為觀眾帶來一個挑戰人類理性(Man of Reason)的世界觀,想像一個通透、柔軟、富有彈性的現實。
卡 特琳娜.佛瑞西 大象 1987 聚脂纖維、木頭、漆 420×160×380cm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Marco Cappelletti)Courtesy of La Biennale di Venezia
所見皆為虛構;但亦是真實
位於綠園城堡中央館的主展場,同時受限亦受惠於場地特質:封閉的展場加之以相互通連的展廳,缺乏明確的觀展動線,讓綠園城堡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宮。然而,這讓在場觀眾有絕對的主動權從各個展廳切入認識「夢的乳汁」。此外,其中三個鋪陳「夢的乳汁」核心概念的子題展廳:「女巫的搖籃」、「身體軌道」與「魅魔的科技」就覆藏在綠園城堡的展廳迷宮間,阿萊馬尼將這些子題展廳稱之為「時空膠囊」。這些「時空膠囊」回顧了19世紀以來具歷史意義的作品與開放藝術(open art)。這個規畫既是巧思也是創舉,只是光是在綠園城堡中央館展出的藝術家就多達一百一十位/組,因此如何在這個性質特殊的展示空間中,讓風格、媒材、時空殊異的藝術彼此對話,並串成連貫的敘事,就是阿萊馬尼的挑戰了。
步入主展場大廳,映入眼簾的是本屆終身成就金獅獎得主卡特琳娜.佛瑞西(Katharina Fritsch)等比例的動物雕像:一頭青色的大象矗立在大廳的彩繪穹頂下,四方牆面的鏡子讓觀眾盡可能地從單一角度見到大象的全貌。卡特琳娜.佛瑞西的雕塑既寫實又超現實,有時是等比真身,有時是極度誇張的放大。〈大象〉身上的皮膚皺摺是如此精細,讓觀眾幾乎忘了這是一座由聚脂纖維鑄成的雕塑。但也因此,這種似真似假的特質讓佛瑞西的雕塑總是遊走在平凡與怪誕的邊界上,喚起觀眾內心塵封已久的夢,有時甚至是夢魘。「夢的乳汁」用佛瑞西的作品開場,宛如一個不言而喻的宣言:接下來你所見到的,都是虛構的,但也都是真實。在進入到二進大廳前,狹窄的玄關木作牆上展示了烏克蘭藝術家瑪莉亞.普利馬欽柯(Maria Prymachenko)的畫作〈稻草人〉。色彩斑斕但面容古怪的人形生物,自黑暗的背景中浮現。這件作品在開展前最後一刻被臨時收錄,因此未見於官方展出名冊。生在蘇聯時代的瑪莉亞.普利馬欽柯一生經歷饑荒、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目睹了車諾比核災,但她的作品就算是在描繪戰爭與災難,依舊充滿民間故事的花卉與色彩。今年2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不久後,收藏普利馬欽柯作品的伊萬科夫地方歷史博物館(The Museum of Local History, Ivankiv)遭俄軍炸毀,普利馬欽柯的創作與記憶無疑正深陷危機。〈稻草人〉在此,像是再次提醒觀眾人類的歷史總是一再地重複上演,但藝術做為抵抗的利器,其記錄真實、轉化現實的能力,確實是穿越時空的。立足於現實的同時,魔幻的世界亦存在著。
瑪莉亞.普利馬欽柯 稻草人 1967 水粉畫(攝影:陳宜艷)
身體的可能性
二進展廳陳列了數件色彩詭譎、形體宛如「異形」的雕塑,牆面上則是大小、色彩不一的毛線針織畫板。這些以毛線構成的作品是羅絲瑪麗.托爾克爾(Rosemarie Trockel)自1980年代中期發展至今的「針織畫」,她將機械織成的掛毯繃在畫框上,透過工業布料探問1970年代女性主義的本質,並以這樣的作品形式挑戰「女性勞動」、「工藝式微」等敏感議題。而宛如「異形」的雕塑則是出自安德拉.烏爾蘇薩(Andra Ursuţa)之手。安德拉.烏爾蘇薩雕塑中的人體部位通常翻模自藝術家本身,近年來她將日常生活的現成物、垃圾與身體翻模結合,創造出這些非人非物、觸發觀眾不安情緒感受的雕塑。托爾克爾與烏爾蘇薩的作品在二進展廳揭露了「夢的乳汁」的第二個展覽命題:身體。
羅絲瑪麗.托爾克爾的「針織畫」與安德拉.烏爾蘇薩的雕塑於綠園城堡中央館二進展廳展場一景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Roberto Marossi)Courtesy of La Biennale di Venezia
賈黛.法多朱蒂米(Jadé Fadojutimi)繪畫作品於展場一景(攝影:陳宜艷)
「夢的乳汁」題名取自義大利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利奧諾拉.卡林頓(Leonora Carrington)的同名著作。卡林頓在書中描繪了一個藉著想像力的稜鏡,不斷變形、轉化、充滿可能的世界。這是一個自由與壓力並存的世界,而這個轉化引申的討論是:人類是什麼?阿萊馬尼在展覽論述中一再強調身體的再現與變形,以及我們人,如何透過肉身,與科技、土地、外部世界連結。在過去一百年,人類對於身體的認知一直根著在生物科學、理性的基礎上,但是自20世紀以來,隨著生物技術進步、性別角色鬆動,過去被世人視為法則的概念逐漸被挑戰、修正。因此人類與人類身體的定義,理所當然是不斷變動的。隨著「夢的乳汁」的開展,觀眾也會在接下來的展廳中反覆遇見這個命題,並撞見各式各樣的回應。
塞西莉亞.維庫尼亞〈NUAfraga〉裝置作品與畫作於展場一景
59th International Art Exhibition – La Biennale di Venezia, The Milk of Dreams
(Photo: Marco Cappelletti)Courtesy of La Biennale di Venezia
塞西莉亞.維庫尼亞 槌子與捲心菜 1973 油彩畫布
90.8×71.1cm Juan Yarur Torres - Fundacion AMA藏
(攝影:陳宜艷)
塞西莉亞. 維庫尼亞(Cecilia Vicuña)同卡特琳娜.佛瑞西雙雙獲頒本屆終身成就金獅獎,這位1948年出生於智利的藝術家早年因政變流亡海外,長年關注政治與環境議題,身分跨及詩人、電影製作人與社運份子。在作品〈NUAfraga〉中,藝術家將打撈自威尼斯周遭的海廢垃圾:塑膠、金屬、繩線等,懸掛於展廳的天花板,在巧妙的陳設下,這些物件有著空靈、輕盈的質感,與她牆面上的畫作相映成趣。「NUA」意指「船」,「fraga」意指「破壞」,塞西莉亞.維庫尼亞用這艘船隱喻威尼斯,並以威尼斯隱喻地球,在全球暖化的威脅下,威尼斯與地球岌岌可危,人類正粗心大意地毀壞這艘船而不自知。她將這件作品獻給威尼斯,願藉此點醒人們正視氣候變遷的問題。而維庫尼亞這次展出的畫作有幾件可以回溯至1970年代,都有著奇幻的元素:變形、組構的身體,半人半獸的形象,蒙太奇式的構圖等。同時身為詩人的維庫尼亞,在每一件作品的說明牌上都提有一小段詩句或說明,她在〈槌子和捲心菜〉旁寫下:「當團結顯然是力量時,繁盛隨之而來:一個想法在所有人的腦海中炸開,古老的天空分崩離析,一個新的天空湧現,讓我們生活與播種。」(全文閱讀565期藝術家雜誌)
【6月專輯│第五十九屆威尼斯雙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