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 L'oiseau
畫中鳥──勇氣與嚮往
從小我就很外向,也是個好奇寶寶,對花園前那扇木板門外的世界充滿憧憬……。據媽媽說,才4、5歲的小小年紀,就會攀門翻牆離家出走,當然是屢試屢敗,跌得滿身是傷,不過我毅力十足,從未放棄飛出去的念頭。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和弟弟的書桌在牆邊併排著,而牆上就掛著一幅爸爸的畫〈枇杷〉(膠彩,1949年),畫中有一隻暫棲枇杷枝頭的小鳥,牠的眼睛炯炯有神,我和弟弟稱牠為「小希」……,每當我們被罰站在桌前時,因為太過無聊,就會盯著牠看;四月橙色熟成的枇杷散發出香味,小希在春天清新空氣的薰陶中,隨時可展翅高飛,迎向更廣闊的天空……,牠銳利又自信的眼神充滿靈性和果斷,好似吶喊著:「我要飛!我要飛!」一直到我16歲出國前,牠都在我和弟弟身旁,陪伴我們渡過許多快樂的童年時光;尤其在六年級準備「聯考」的K書時刻(60年代仍有初中【即現在的國中】及高中聯考制度),那時真需要小希的相伴……。而我,果真在國中畢業後獨自飛往夢想中的巴黎留學,開啟我多彩多姿的人生。直到今天,我仍能感受小希帶給我追求夢想的勇氣和對未知世界的嚮往。
陳慧坤 枇杷 膠彩紙本 60.7x60.7cm 1949
1949年時,溥心畬、黃君璧等國畫大師在台灣師範學院(今台灣國立師範大學)教授國畫課程,而陳慧坤也藉此機會虛心求教,因此本幅作品極可能是當時陳慧坤剛開始嘗試將國畫工筆寫生的技法和觀念帶入膠彩創作的作品。但是雖然是嘗試之作,在畫面的構成與線條、色彩的運用上,卻可以感受到畫家深厚的美感經驗。畫面中的枇杷葉有著豐盈、殘缺與形將枯黃等多變的姿態,猶如自然景物的生命循環現象;而右方的畫眉鳥雖然體型嬌小,但是站在枝頭上時卻與左方枝繁葉茂、果實飽滿且向上生長的枇杷,形成奇妙的平衡力量。
畫與樂──聯覺效應
在那個美蘇冷戰的時代,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獨自搭機赴巴黎是十分罕見的事情,我就這麼大膽地踏上遠行之路,也很幸運地考進世界著名的法國國立巴黎音樂學院;更值得慶幸的是,進入梅湘大師(Olivier Messiaen)樂曲分析之班級學習。第一堂課老師彈了一個音(降E),直接問我:「這是什麼顏色?」我嚇得不敢回答,這是什麼問題呀!「郁秀!不必緊張,要有想像力,直覺會告訴妳顏色……!」「暗紅色!」「對了!那就是暗紅色……。每一個人都會有不同的體悟,看見的顏色不盡相同,這事沒有對錯,只要肯定自己的感受即可……。想像力是需要每天鍛鍊累積而來的,音色與顏色的結合將開發妳無窮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真是震撼的一堂課!接下來的課程,老師出示了莫內(Monet)幾幅同景但不同時辰、不同色系的盧昂大教堂(Cathedral le de Rouen)畫作,要同學們說出每幅畫不同的調性;例如晨曦中的教堂屬於D大調轉C小調、日落氛圍下的教堂屬於降B大調轉C小調……。有時放完一段音樂,要每位學生描繪或敘述出聽見什麼、看見什麼、想像出什麼……。每堂課我都戰戰兢兢,全身每個細胞完全張開仔細地聆聽、觀察和體驗……。接下來2年的課程中,不僅學習樂曲的架構、和聲的豐厚、對位的奧妙,最重要是尋得了音樂的核心精髓;透過七感,看見、聽見、體驗到,畫與樂、色彩與音色、有形與無形的聯覺現象,這種現象,啟動了想像力和創造力的開關,讓我一生受用無窮。
梅湘與《鳥誌》──登高行遠 穿山跨海
梅湘是20世紀全世界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也是著名的管風琴家、音樂教育家。他的創作特色是善用多變的節奏語言(在傳統的節奏加以拓寬或增加厚度),追求宇宙性的定律和核心價值,並以「有限移調調式」鋪陳出和聲、旋律、對位特殊的音樂架構。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在巴黎天主聖三教堂司管風琴,並持續終生。一生留下不少有關宗教的傑作,1953年起以鳥聲做為自己主要的創作素材,登高行遠、穿山跨海,致力於記錄上百種鳥類的作息和叫聲,他曾自許:「我是一位鳥類學家,正如我是一位作曲家,或者更甚於我是位作曲家。」作曲風格兼容並蓄,結合宗教情懷與自然元素,可謂一位結合天、地、人的偉大創作者,他的一生都在探索和實驗中,全心投入「全序列主義」參數化的研究,被譽為序列主義領域的革新先鋒。作品中與「鳥」相關的重要創作包括:《鳥兒甦醒》(Réveil des oiseaux)、《異國鳥》(Oiseaux exotiques)、《鳥誌》(Catalogue d'oiseaux),均是上乘之作。其中《鳥誌》13篇,記錄並再創了77種鳥鳴和多元、多樣性的自然生態,梅湘常說:「當我聽到音樂,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共鳴,聯想到色彩,進而將這些色彩結合進入意識並轉化入旋律中。」梅湘的《鳥誌》之所以美,是因為除了詮釋鳥鳴外,還擁有宇宙空間的共鳴;不僅記錄了鳥鳴,更創造了鳥兒棲息生活的空間及萬物的生活姿態,正確地說,作品是借鳥鳴的旋律來詮釋宇宙的生命力。
《鳥誌》中介紹自然界的各種生態,令人驚豔的是大師整曲始於高山,終於大海……。第一篇〈阿爾卑斯山上的鳥〉(Le Chocard des Alpes),在環境方面就以樂段表現阿爾卑斯山的山景:高山、懸崖、斷壁、峻岩林、山谷、小溪、冰河……,是以各種音列、節奏和和聲來表現地質、地形、氣候、溫度、濕度、強風、細雨……。主角Le Chocard是一種生長在4000公尺高山上,身懷絕技的黃嘴黑鳥,牠的旋律或急促、或詼諧、或高揚、或低吟,隨著牠的飛姿,盤旋、俯衝、騰空、或逍遙飛翔律動著……。而和牠共舞穿插出場的是具王者之風的「老鷹」,牠的飛翔平穩莊嚴、動如不動、無聲無息,和具特技表演天份的Le Chocard形成強烈的對比,互動中將生態以有色系的音域引出宇宙的壯麗、美妙的能量。曲尾第13篇〈大杓鷸〉(Le Courlis cendré)是生活在法國西北海岸普達尼(Bretagne)之小島ile de Quessant的高腳長嘴鳥,牠身著條狀的羽毛和暗紅、淺灰、沉黃相間的斑點,鳴聲十分悽愴哀傷,是詩人和音樂家喜歡歌頌的憂傷鳥……。13篇音樂中沒有任何一種鳥鳴能勝過大杓鷸,因為牠的音色、旋律與和聲所傳遞的海洋之聲,讓人聽了入神,白天歌頌海洋的美麗,黑暗低吟海洋的哀愁,美麗的海洋因人類的貪婪被汙染,海洋生物因而哀嚎著……。大杓鷸謳詠出海洋生命之歌,聽者莫不動容……。《鳥誌》是長達2小時45五分鐘的鋼琴鉅作,梅湘以音樂引出圖像,在立體空間中擴張、擴大……。《鳥誌》表達他的宇宙觀、人生觀,意義深遠!
三峽祖師廟的陳慧坤作品〈綠頭鴨〉
生活.土地.鳥
新北市三峽的祖師廟素有「東方藝術殿堂」之稱,源自其正殿擁有三對精美透雕柱,居中一對名為「雙龍鋒劍金光聚仙陣」,外側一對名為「雙龍朝三十六關將十八騎」,中間居次的一對名為「百鳥朝梅」柱。「百鳥朝梅」左右對稱各有一柱,只見蒼勁有力的老梅樹枝椏上棲息著姿態不同的小鳥,每柱50隻,故稱「百鳥朝梅」柱。此外,在廟內的龍門廳、虎門廳及多道牆壁上以「陰雕」方式刻上各種鳥類,遂也有人稱祖師廟為「鳥廟」。這些雕刻紀錄了台灣106種鳥類,更留下了7種台灣特有種鳥類的身影。廟中有藝術作品完全是因三峽祖師廟邀請藝術家李梅樹主持其重建工作時,李大師力排眾議堅持廟寺建設需要請畫家、雕刻家們共襄盛舉,賦予廟寺藝術價值,並彰顯身為「鳥類王國—台灣」之特殊性。許多前往祖師廟參拜的信徒們,如沒有用心觀察這些以鳥類為主角的百千年劇場,一定不會發現祖師廟特有的藝術價值。父親陳慧坤躬逢其盛,也在廟牆上留下了印記,一幅〈綠頭鴨〉描繪一對相親相愛、精神奕奕、優游自得的綠頭鴨,刻劃出牠們細膩生動的生活日常,透過陰刻永留石牆上,供信眾們觀賞。細觀此雕畫的構圖、線條、筆觸,可感受畫家與雕匠師對綠頭鴨的棲息環境、體型特徵與生態行為,掌握得極為精準確實,讓作品栩栩如生、雅致動人。廟宇是人民信仰中心,在虔誠膜拜的氛圍中,不知不覺欣賞到鳥雕藝術,確實是世界上絕無僅有「鳥雕美術館」的珍貴體驗,令人讚嘆!
《顧巢.抾箬仔》是公視臺語台推出的精彩影集,「抾箬仔」(Khioh ha̍h-á)就是八色鳥,這是雲林在地人稱呼八色鳥的台語發音。八色鳥是名列亞洲鳥類紅皮書瀕臨絕種之鳥類,牠身著八色彩衣,華麗耀眼,每年四月底左右,飛到台灣求偶、繁殖、育雛,一直到8、9月再飛回南洋。最重要的是牠的生命態度──「顧巢」的特性,激發了雲林縣林內鄉民一次顛覆性愛鄉護土保衛茶園的動人故事……。原來八色鳥遭遇敵人攻擊時會往巢的反方向飛走,以保護自己的鳥巢、領地和家人。90年代末期,砂石業者蠻橫進駐雲林縣翠頂村,無視環境影響評估的程序準備挖山開採,來來往往的砂石車不只破壞路面,四處飛揚的塵土也汙染了以製茶為生計的純樸小鎮,鎮內許家茶莊的養子許通榮為了保護家園挺身而出,與返鄉大哥攜手合作,因鎮內是八色鳥棲息地,遂以保護八色鳥為號召,結合鄉親,對抗砂石業者的惡霸行為。在對抗行動中,許家面臨威脅、鄉長貪污、村民不團結等種種難關,原本相親相愛的許家兄弟,也因有心人挑撥而分道揚鑣。眼看家鄉、家園與家庭都被外來者摧殘,許通榮決心放手一搏隻身對抗砂石場,眼看著弟弟置身危機中,許大哥也不計前嫌挺身保護他。八色鳥護巢顧家的生命態度,喚醒兄弟倆的手足情份,而此八色鳥棲地保存的議題居然引起了國際重視,各國環保團體紛紛響應,政府最後以保護環境為由撤回開採命令,終於成功保護故鄉,八色鳥讓事件圓滿落幕……。這是一個真實動人的故事,也是享有「鳥類王國」美名的台灣展現做為世界公民的態度和精神。
陳慧坤 白朗第一峰(一) 膠彩 120F 1973
品牌──宇宙交響詩
在畫家的眼中,鳥兒不僅是鳥兒,牠的生活空間、生活氛圍,牠的生命態度、牠的肢體姿勢、行動方向,全部展現在有機空間中,七感(視覺、味覺、嗅覺、聽覺、體驗、自信)之還原,造就品牌。在音樂家的創作中,鳥兒也不僅是鳥鳴,和畫家相同,著重的是宇宙觀,在宇宙這個有機大空間中也是還原了七感……。在生活信仰中、在愛鄉護土保衛戰中,亦是在有機的空間中還原七感,讓人、事、物均以各自的核心價值呈現,人要有態度、有觀點、有執行,事與物亦然……。品牌的形成是無形與有形、時間與空間的結合,由理論→行動→體驗+科儀→成就品牌。這是一個品牌形成的流程,對我而言,則是一首宇宙交響詩品牌有機體。
品牌有機體如同一棵樹,有看不見的根系、傳輸養料的枝幹、開花結果的樹冠……,樹與樹之間的區別不止單單是樹的本身,而是圍繞著樹形成的生態,幾隻鳥兒的點綴,會讓其生態大為不同。
鳥類是我們語境中借喻的代表,承載了太多我們複雜的情感,人間四月缺了鶯歌燕舞便不再生動,滂沱雨夜缺了連廊下的歸燕便顯得無比寂寥,當鄉村裊裊炊煙升起,若少了幾只鳥兒迎著夕陽翻飛,便少了幾分田野生活的愜意。
如果說「謬斯」不侷限於人類,鳥類絕對是「謬斯中的謬斯」。不論是林間跳躍,是湖面佇留,還是迎風翱翔,美得不盡相同,就如同天地之間無法被定義的風與山海所共同奏響永恆之旋律。走出去,去觀察、去發現,台灣鳥類濃縮的品格與精神符號,是打開台灣品牌聲量的鑰匙,在紛繁的主義與風格的「品牌森林」中需要一位踏實的嚮導,大道至簡,根深民族與鄉土,枝幹蔓延成為「世界之樹」,且保持著那一顆不被定義、如風一般的心,劃過「天空」時有人說那是優雅,有人說那是家鄉,也有人說那是miracles。
如果說「謬斯」不侷限於人類,鳥類絕對是「謬斯中的謬斯」。
台灣鳥類濃縮的品格與精神符號,是打開台灣品牌聲量的鑰匙
(Illustration © unknownzz culture technology 荌諾文化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