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L'AMOUR
愛鄉愛土愛家
陳慧坤這幅〈母愛(二)〉,正是我的母親以慈祥的眼光輕拂著我的臉龐,爸爸畫畫的當下內心一定百感交集,幸福、快樂又帶點不安……,這其中是有故事的!
我的爸爸一向嚴肅、不苟言笑,小學同學們常對我說:「妳爸爸很像一隻獅子,一只老虎!」在家的時間他常閱讀或在畫架前畫畫,只有吃飯時間會坐下來和母親話家常,有時會為我們講《三國演義》的故事。我常覺得父親有時溫馨,但大部分時間不易親近,好像我們之間隔著一塊冰塊。其實父親12歲時就痛失雙親,娶妻二次皆不幸病逝,我的媽媽是父親的第三位新娘,大媽和二媽共生了四位子女,只留下畫家大姊,媽媽過門後,在我之前生了位姊姊,又不幸病逝,到我出生時已和大姊相距18歲了,好在我又有一位弟弟繼平,所以家族都說爸爸命太硬。
我16歲留學法國,生活在浪漫之都,經常見情侶們相擁、相吻於塞納河畔,更常見到法國父母們擁抱著孩子們、親吻他們的雙頰,我好羡慕喔!18歲那年自法國返台舉辦獨奏會,有一天和爸爸外出同行,我把公車票丟了,爸爸疾言厲色說:「到巴黎3年了,還不會獨立,丟東丟西!」簡單的責備,卻讓我十分傷心,脫口而出:「爸爸!您愛我嗎?為什麼您從未抱抱我?」爸爸深深嘆口氣,眼望遠方:「唉!太難過了!我不敢!我真的不敢!」「為什麼?」「因為當我自己感覺很快樂很幸福的時候,抱抱妻子孩子們,家人就消失了……」算一算,父親喪失了兩位妻子和四個孩子,內心的痛和恐懼,讓他一輩子都不敢說:「我愛你!」也不敢對子女過於親近。聽了爸爸的解釋,潸然淚下,只能黯然接受。那年演奏結束再度由台赴法的前一夜晚,爸爸輕輕地對我說:「郁秀!妳要好好努力,把握青春!」緊緊抱了我一下,頓時,我淚如雨下,我們之間那塊冰塊就此融化了。
原來「愛」是這麼複雜又簡單,而「抱抱」一個小動作又代表著多大的意念和生命力……。再望這幅畫時,內心不禁唱起媽媽的〈搖嬰仔歌〉(盧雲生詞,呂泉生曲)。這是我生命底蘊中第一首歌……,搖啊!搖啊!生命泉源,源源不斷,經過70多年,這幅畫透過空間和時間,仍傳達那份父母親給我的「愛」,如此的深刻,印刻在我的生命中。
〈台北近郊舊厝〉這幅畫直覺的感受是那個時代台灣人共同的回憶;對土地、對社會、對時代和對家庭結構。三合院是1950年代,即使是大都市如台北市附近都常見的家宅,如說到我的故鄉台中龍井,那更是處處可見。三合院前的曬穀場常散發稻穀的米香,晚飯後,附近蟬鳴吱吱響,家人們紛紛拿個竹板凳坐在庭中,人手一扇,面迎晚風,閒話家常,而孩子們席地打彈珠、玩尪仔標或捉迷藏,偶爾伯父叔叔們拿著三弦、二弦、琵琶或洞簫,隨興唱著南管;就是這種「家」的氛圍,尤其是「家族」的感覺;樸實的生活印記的是土地的芳香、家的和諧,還有簡單、踏實、安身立命的生活精神,而其中對土地、家族、社稷、大自然,都有一份坦然接受的態度……。這幅畫即使在現在仍舊恬靜、溫馨不減,而這種愛鄉愛土愛家的深情,經過時間和空間的淬鍊,依然深刻動人。
陳慧坤 母愛(二) 膠彩紙本 48x38cm 1949
1949年4月,陳慧坤次女陳郁秀出生。這是一幅描繪妻子莊金枝女士懷抱郁秀的情景。在這之前,1932年陳慧坤畫了另一幅〈母愛(一)〉,為嬰兒哺乳的溫馨畫面。兩件作品不同之處,在於〈母愛(二)〉中,人物的刻畫更加成熟,對於整體造型的描繪細膩有致,還有母女雙方眼神的對視,親子之情的流露絲絲入扣。尤其對於畫中母親細緻花束圖案的旗袍裝扮,與1932年的〈母愛(一)〉衣著之對照,還能反映出國民政府與日據時期的時間先後,透過這件作品演繹出大時代的背景。
〈鈴蘭之歌〉與〈百愛圖〉
我的先生盧修一是一位民主革命家,是堅定左派思想與行動者,從撰寫博士論文〈日據時代台灣共產黨史〉到參與獨立運動,之後入獄坐政治牢,出獄後推動「政黨輪替」建立台灣民主制度,乃至擔任立法委員,積極完備國家典章制度,英年罹癌,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拖著病體在競選活動中向全民「驚天一跪」,至死不渝,一生鞠躬盡瘁,實在是宿命所至。他是一位十分有理想的浪漫政治家,鮮少台灣人把「愛」掛在口上,他是另類。他愛家人、妻子、朋友、選民,但最愛台灣。我倆相識結連理於巴黎,浪漫註定了我的一生。
5月1日這一天是世界各國通行的勞動者節日,也是法國人互送「鈴蘭」祝福的日子。這個日期的確立要追溯到1886年5月1日在美國芝加哥市舉行的一場大規模罷工集會活動。這場參與人數超過20萬人的罷工活動的主旨是爭取8小時工時制的施行,改善勞工工時過長的現象。1889年6月20日社會主義者「第二國際」會議在巴黎召開,以紀念法國大革命100週年,會議中通過每年5月1日為全世界爭取8小時工時制的抗爭日,以紀念3年前在芝加哥的那場運動。翌年(1890)的這一天,勞動節首次在歐美兩地的一些工業大城舉行,活動中群眾舉起一個紅色三角型,象徵著對「三八制」的訴求,即工作8小時、休閒8小時、休息8小時。在法國,這個象徵物逐漸被一種野生的薔薇──犬薔薇花(églantine)所取代。到了1907年再改為拿一束鈴蘭花(muguet)。這種屬於百合科的植物在每年5月開花,據傳源自日本,中世紀以來在歐洲出現,象徵春天,塞爾克人(Celtes)視它為幸福的象徵物。1561年5月1日,有人送了一束鈴蘭花給法王查理九世,以祝幸福。查理九世決定此後每年的同一天都要送鈴蘭花給宮中所有的婦女們;查理九世決定在這一天送鈴蘭花予1886年芝加哥的大罷工,分別成為法國人勞動節送鈴蘭花傳統的兩個源頭。1941年5月1日這個勞動者抗爭日被維琪政府(Vichy)定名為勞動節(fête du travail),並停工1日(jour chômé)。二戰後,將之改為一個放假並支薪的節日(jour férié et payé)。
在21世紀初,法國社會黨創黨之際,一群熱血的青年人,在5月1日當天手捧鈴蘭花,一束束在街頭向來往的人叫賣募款……。他們極力爭取政黨輪替,經過漫長歲月的努力,他們做到了,而他們的黨魁曾成功扮演總統的角色,也就是密特朗總統。密特朗總統在文化上的政績例如:羅浮宮前的金字塔(pyramide)、享譽全球的國家圖書館是有目共睹的。而5月1日勞動節與鈴蘭花束的歷史連結就此產生。
5月1日和鈴蘭對修一的一生十分重要。那年5月1日離我們相識才兩個星期,那天晚上約9點時,他捧著一束鈴蘭,滿頭大汗跑來宿舍,這是我認識他後,他第一次沒有從早到晚到宿舍會客室站崗,而且這麼晚才到(他逝世後,透過朋友我才了解他去參加許多勞工節活動、抗爭和同志開會),那晚他十分嚴肅雙手捧花告訴我:「郁秀!一束鈴蘭帶給妳永生幸福,妳真的是我的牽手,我本來是最反對資產階級的,我覺得所有好的不好的是大家都該分享的,妳是鋼琴家,妳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過我有信心,給我機會,相信在經過相處後,我們一定是最適合的一對!」一方面覺得好笑,什麼資本主義,什麼社會主義,一方面被他的直率、真誠和大膽及自信所感動,從那天開始,我開始認真地去了解他,認識他到2年後結為連理,而「鈴蘭」成了我們的定情花,也是「生命之花」。
自1972年的5月1日到他過世的1998年8月,他從未錯過任何一個5月1日送我一束鈴蘭,除了1986年在國外及入獄3年,就自己畫鈴蘭的卡片送我,並以一首詩:「鈴蘭生同根,永結愛與恩,年年發來春,情意映深深」陪伴我到今日,人已仙逝,但心意永存。之後由著名作曲家蕭泰然譜成〈鈴蘭之歌〉,由天上傳給我聽……。臨終前他說:「還好我從不吝於跟妳說『我愛妳』,因我每天說,而且一直說,透過鈴蘭詩歌將伴妳一生……。」
是的,他不僅常表達,而且還有一幅〈百愛圖〉,這幅字是他在獄中完成的,當時我們無法見面,須獲准許才能探望,所以他就把思念化成〈百愛圖〉,我收到時還不太相信,仔細算算還真有100個「愛」字……。這份深情,足夠令我刻骨銘心了。
盧修一〈百愛圖〉
再見了,朋友們
就在修一逝世前10個月,修一突然獨自前往歐美旅行,他的體力已大不如前,全家都反對,我在學校教書不能請假,但他仍執意孤行,態度堅決,我們為此冷戰1個多月,他還是堅持自己走完這趟「旅程」。回來之後,也沒多說,他細心整理他的書房和茶壺、雅石、把玩、印章等。日子看似過得平靜,但我們內心其實是恐懼澎湃洶湧……。這3年的時光,我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入睡,半夜有時驚醒,喉頭就是卡著一塊石頭,眼淚還是會不知不覺地流下,看著枕邊俊秀面龐的逐漸消瘦,我要如何安心入睡呢。上蒼十分慈悲給了我們家人3年的時間,在最後半年居然可不打點滴、不服止痛藥、回家飲食治療……。修一還可坐在客廳,和辦公室主任詹守忠談國事,和下課回家的兒子下五子棋。5月中,2個女兒由美國回台渡暑假,3個孩子可以輪流整天陪著爸爸,看他們有說有笑,內心著實感恩。修一最後因喝水嗆到呼吸困難送醫院急救,3天後就平靜地走了。這3天他並未恢復意識,我和3個孩子輪流在他耳邊訴說溫馨的生活回憶,及感謝他的話,把修一為黃金鼠舉辦葬禮及帶烏龜治病的過程娓娓道出,有淚也有笑,而我眼前出現死亡幽谷的長長隧道,遠遠的天光,耳邊傳來的是蕭泰然的〈上水的花〉、〈心靈的禱告〉。
在修一逝世後,多位旅居國外或在台灣的好友,告訴我他們在修一逝世後分別收到修一送給他們的禮物,尤其是旅居巴黎的侯錦郎兄嫂,告訴我修一把他珍藏的藝術特刊及整套故宮月刊寄到巴黎,當他們收到時夫妻泣不成聲;另一位旅美的朋友告訴我在修一逝世後,他收到修一寄給他一個Dupont打火機,那是他在大學讀書時一直想買,因其為窮學生而無法買,進了社會有能力買,卻忘了自己年輕時的那股勁,未料修一記得還寄給他,讓他淚流不止。接著,許多朋友陸續來信或來電告訴我,他們收到修一的茶壺、雅石、硯台、卡片或信件(後來詹主任告訴我是他幫忙打包寄送的)。原來生病期間一意孤行到歐美是向好朋友們道別,而後回台灣整理禮物一一送給好朋友們做紀念,多細膩的心啊!唉!是我錯怪他了,後悔那時不該和他冷戰,到現在才體會到他對友情的體貼,我想這種心意是世間少有的。
Illustration © unknownzz culture technology
品牌
「愛」是生命的動力,源自於「心」,「愛」無法用語言勾勒出全部,也無法通過邏輯去論述。例如「喜歡」和「愛」之所以有區別,是因為「愛」本身無法具體說明,而「喜歡」可以列出層層理由。我們經常想要描述「愛」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就像一幅精雕細琢的油畫無法找到起筆起刀之始,但可以層層疊加打磨。愛本身千變萬化如風般清、如火般烈、如水般柔、如陽光般溫煦,千姿百態穿透過心頭,在我們的靈魂上刻下不滅的印記。
每個人,愛的印記雖獨一無二但卻也有相似之處;有的人,「愛」顯化成了充滿蓬勃生命感的能量包容萬物;有的人,「愛」層層累積,形成不滅的岩石高塔屹立永恆;有的人,「愛」以無形,只聞風掠過草地簌簌聲響,真實又有感。這種「愛」,勾畫出的靈魂內景不是孤島,而是無垠的大洋,與人與天地與時光融合形成了宇宙真正的樣貌。品牌的意義即是在這世間為愛舉旗,將不可以言說的愛具象化,用圖畫、顏色、聲音、氣味、行為……,點燃了相聚的火把,吸引相似的靈魂,拼合成一座完整的品牌王國。
品牌之所以長盛不衰,是因它「唯愛永恆」,亙古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