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La Montagne
寫生
山,始終是父親陳慧坤教授繪畫的主題,在他105年的人生旅程中,橫亙著好幾座難以攀越的大山,百歲時他曾說:「獻身於『美』與『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矣!期許圓滿『善』的人生!」他活到老,畫到老,台灣美術史的這座大山,在一筆筆紮紮實實地描繪下,益發顯得雄偉壯觀。
父親人生的第一座山是父母去世;爸爸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大哥,下有弟妹各一,13歲時父母相繼過世,當時小弟還是不滿4個月的嬰兒,一門孤兒全靠患有氣喘病的祖母撫育,在大哥北上讀師範的日子裡,每當季節交替,祖母哮喘嚴重,家事重擔全落在父親的肩上。除了讀書、做功課,還要挑水、煮飯、種菜、照顧弟妹,最辛苦的是,夜晚幼弟的啼哭,還沒斷奶的小嬰兒常哭著找媽媽……。語帶哽咽、內心煎熬的爸爸說:「我自己都想哭,你還哭個不停!」只好以虎姑婆吃小孩的傳說來哄幼弟入睡。而對父母的思念,他說是如同山一般高的壓力,有時和親族小孩吵架,對方長輩竟脫口說出:「無父無母的野孩子!」令他潸然淚下,一個人跑到山上,哭倒在父母的墳前。風吹過墳塚,也輕撫著他的心,順手用身旁的泥土,捏出一個個活靈活現的「土尪仔」……。四周翠綠的蒼林,療癒了少年的心靈,而創作「土尪仔」的過程中,融入了思念,人生中第一座山,悄悄地越過了……。
考上台中一中後的住校期間,因放心不下幼弟,每逢週六一定回家,時間都耗在往返於台中與龍井之間。為了節省交通費,來回都用步行,且不走王田、追分、大肚的路線,而選擇直接翻越大肚山,一心只想著縮短時間、趕緊到家,讓幼弟「較好哄騙」,我覺得不可思議:「爸爸!這太累了吧!」爸爸卻說:「不會!正好可以欣賞山景,山巒疊翠,層層不同的色彩,一種欣喜之感油然而生,讓人倍感幸福快樂,我可以看到、嗅到、體驗到山的百變面貌和它的能量!」又一次翻山越嶺,跨過人人以為苦、他卻引以為樂的藩籬。
自東京上野美術學校畢業後返台工作,沒想到一切厄運接踵而來……。與畫家大媽婚後生下一男一女,眼前的幸福卻不長久,大媽過世,兒子夭折,獨自一人帶著晚上會哭著找媽媽的3歲女兒,重演14歲時苦心哄騙幼弟入睡時的情景,令人唏噓……。後來與同校老師二媽結婚,但厄運仍纏繞著他,二媽和所生的兩子都不幸夭折離世,短短10年內連續失去5位至親家人,擦乾眼淚的父親再也不相信神明的存在,這座山好似翻越不過了……。幸好1943年迎娶了我的母親莊金枝女士,為父親生了3個子女,第一位也是夭折,留下我和弟弟,這座人生的高山終於越過了……,但父親從此變得嚴肅、不苟言笑,他覺得人生無常,害怕幸福會再次被老天沒收。
流浪
愈是受災難折磨,愈是堅強,父親認為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應該是能夠消化傳統,進而使其轉化成自己的骨血和肉,滋生出創新的原動力,所以將自己的「寫生」生涯奠基於對東西美術的技法以及思潮的鑽研,而自然界中的「山」和「水」成為畢生努力詮釋的主題。旅法畫家及藝評家陳英德曾言:「台灣第一代的畫家,能在一生當中把油畫、膠彩、水墨等三者融會貫通、齊頭並進的,可能陳慧坤是第一人。」確實如此,放眼台灣畫壇前輩畫家中,有許多位是我們衷心敬仰的大師,但能同時以油畫、膠彩和水墨來創作出嚴謹紮實的作品,其中又呈現出創作者對東方與西方美術思潮的深刻認知,他果真是第一人!所以他的畫被譽為「台灣繪畫交響曲」,以台灣多元文化的特質淬鍊出「鑽石台灣」的豐富生命內涵。
父親在壯年時就渴望流浪,每當我聽到「流浪」兩個字都會害怕,因父親出外寫生(他自稱為在自然界中流浪),一去就是一星期、兩星期、甚至一個月,從來不曾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揹著畫架,踏遍了台灣各個山頭,有一次說好去畫阿里山,一時興起入玉山寫生,在山青的協助下,攀爬上台灣第一高峰,一口氣不知畫了幾天幾夜,媽媽說那年弟弟剛出生(1951),久等未歸她心急如焚,哪知父親回來後卻說:「人一進山中,就被想要攻頂的慾望牽引,完全無法控制,就如著魔般一直走、一直畫……」並說:「作為一個畫家,就算因為在山裡作畫而喪命,也沒有什麼悔恨的呀!」他常說早年遭受許多至親離去之痛,被死神一路追趕,所以自己會不由自主地接受「美」和「真」的召喚,忘我地前進,以近乎拼命的作畫態度向生命挑戰,而大自然所展現瞬息萬變的姿態,可讓他從小籠罩在內心「無常」的陰霾漸漸抒發開來。
陳慧坤 玉山靈峰 水墨 50F 1972
真形、真美
漫長的體驗、探索和實踐,畫作超越膠彩、水墨、油畫,也超越古典、印象、點描、野獸、立體各派,以「陳氏筆法」征服了國內外許多聖山嶺峰……。1951年,弟弟繼平出生,對父親而言是何等天大的喜訊,高興之餘,揹起畫架,登上玉山,與大自然分享他的心情,一筆一畫記錄了他對生命的禮讚……。1965年,年僅16歲的我,在父母的支持下,隻身赴巴黎留學,這對我和父母而言是多大的挑戰,因為在那個年代,東西方冷戰,交通不便,母親因擔憂而胃疾復發,父親則毅然背起畫架,登上合歡山,將他內心的苦楚,一筆一筆埋在層層的畫作中……。1972至1974年間,我因婚事和父母鬧革命,這是一段令他們寢食難安的時期,弟弟來信說,父親常靜坐長思後突然站起,一次又一次地揹起畫架登山去,留下無助的母親,而母親也因此展開晨間有規律的運動計畫,以解內心的憂慮。1973年,揹著畫架的父親來到巴黎,他隻字不提修一,而我則是每日忐忑不安地陪伴他四處寫生。
這段時期,他完成了一系列山的作品,例如:
〈玉山第一峰〉膠彩 60F 1972
〈玉山靈峰〉水墨 50F 1972
〈祝山看玉山遠景〉油畫 20F 1972
〈對高嶽(次高山)〉膠彩 100F 1972
〈阿爾卑斯山〉膠彩 96x130cm 1973
〈阿爾卑斯山〉膠彩 30F 1973
〈白朗第一峰(一)〉膠彩 120F 1973
〈白朗第一峰(二)〉膠彩 100F 1973
〈合歡山〉膠彩 120F 1974
〈奇萊山〉油畫 20F 1974
其中,〈阿爾卑斯山〉(膠彩 30F 1973)這幅畫上書寫了幾行字:
大器晚成化研求
幾度臨虛赴歐洲
天生自蘊作畫癖
空靈清韻出人頭
只為愛山來白朗
名山遨遊畫思修
漢家風範丹青裡
留得一峰信萬秋
畫中呈現出來的是那份寂寞與悲傷,我看了不禁顫抖起來,好似我的叛逆,為父親帶來深沉的失望、憤怒和痛苦,就在一筆一筆垂直的線條中,讓割傷的心得以紓解,筆觸剛毅、線條尖銳,讓站在畫前的我疼痛難耐,但最後,我還是讓父親失望了,決定和修一結婚……。他毅然斷絕父女關係,直到大女兒佳慧出生才修復父女之情。畫會說故事,它娓娓道來爸爸的痛心……,至今每一次面對這些畫作,愧疚與不捨就湧上胸口,抑制不了淚水,啊!天下父母心……。終究得面對人生無常、悲歡離合,藝術家以作品書寫他一幕幕生命的故事,活出自我,也活出時代的意義和價值。
今天父親雖已不在人世,但掛在我家客廳的〈玉山〉畫作上的筆觸依舊明朗、執著、生動,飽含著激情、憂傷與快樂,那創作的慾望表達得如此強烈,是何等的生命力啊!就在此刻,作曲家蕭泰然的〈台灣翠青〉在心底莊嚴地響起,我真的聽見了,同時也衷心領會了父親的畫,藝術家的楷模是經百年淬鍊為永恆的生命風華和自然美景的禮讚,時光縱然一去不復返,但宇宙間的「真形」、「真美」卻永世長存、與日月同在。
登峰造極
「富士山的美,讓玉山睜亮了眼,玉山的沉穩,讓富士山陷入了沉思,朋友啊!這不是天地間最美的對話嗎!一個沉穩,一個絕美……。台日聖山躍上『雙連瓶』,吟唱著文創的音樂,乘著旋律的翅膀,牽起兩國友誼的手。」這是我和法藍瓷陳立恆總裁在觀念意見交流後,以雙連瓶為造型,將台日兩座名山分置瓷瓶兩面,形成相互輝映的「登峰造極」,它,象徵著台日間的地緣連結與民族情誼。
富士山與玉山是日本和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名山,在2014年2月7日,兩山簽定《友好山協定》,此作品是為慶賀2013年6月富士山登錄為世界遺產,於2014年12月2日由法藍瓷將編號第一號之「登峰造極」雙連瓶贈予靜岡縣,這份禮物代表了促進台日間的友好關係,別具意義。
這幅〈玉山第一峰〉及〈富士山〉均展現畫家外放的風格,運用了野獸派的色彩,技法卻是以傳統皴法呈現,筆觸細膩,起伏四竄的曲線,流動感十足,蒼勁有力,尤其〈富士山〉畫中狂野的山和勁秀的松,竟散發出和諧的美感。這是以畫家原創的IP所創造出的文創產品,原畫不是人人都能擁有,但文創產品可以量產讓更多人珍藏,藝術品是獨一無二,但文創品是一種藝術的應用與分享,就如同現今新興的「NFT」,嶄新的欣賞及保有方式不斷誕生,但原創的藝術作品,卻因擁有靈魂而永垂不朽。
品牌是對創作的保鮮。它擁有連綿如山巒的能量與脈動,其所產生的生命力,讓山巒疊翠乘著起伏的律動而綿延不絕。
(Illustration © unknownzz culture technology)
品牌
父親的一生,以大自然為空間,透過敏銳七感的運用,完成了無比豐富的藝術人生。當靜心獨處時,耳邊似乎傳來他深沉的聲音:「喔!看不到嗎?揉眼也只會看到一部份,實在『無彩工』,來吧!把眼睛瞇起來,把心眼打開!看到了沒?在空氣裡、在陽光裡、在我的畫中,那兒才有我的『真形』和『真美』……。」心眼與心靈成就畫家自我的品牌。
貝多芬的音樂也是一個品牌,為何在他晚年耳聾後仍能繼續創作?你們可知,真正的音樂人具有「外耳」和「內耳」,後者是在他靜心時,腦海中仍浮動著交響樂團各種不同樂器的旋律……,如同學音樂的我,看著樂譜也可聽到譜上的音符,這可是外人所不知的關鍵點。所以我學會「看譜背譜」的能力,而貝多芬將他經內耳所聽到自心中所流出的音樂,透過作曲和聲、對位、旋律的技巧,將心耳、心靈的音樂傳達給後人。他的音樂是品牌,在空氣中、在陽光中,音樂是「流動的建築」,貝多芬的音樂世世代代流傳下去,不知撫慰多少人心,真不愧「樂聖」的聖名!
曾和遠流王榮文董事長深談「藝術」和「科技」結合的各種可能和困難,他說他曾請教過金庸大師,為什麼對自己一生中所有的作品、小說情節和人物都能如數家珍,可以鉅細靡遺地描述出來?即使那是幾十年前的作品。金庸回答:「他們都在我心中,從未離去……,比如現在我正和你談話,而郭靖就在我身旁……。」我能理解,所有小說的架構內容都藏在他心靈的深處,他心中有一個資料庫,不需要電腦,他的心就是比電腦還強的紀錄器,隨時想到就能呈現出來,他也是一個品牌。這一切應證了父親常叮嚀的一句話:「無論是畫家、音樂家、文學家、詩人、科學家……,只要能潛心在大自然及生活中追尋,一定能得到珍貴的啟示。別忘了,大自然是一切的根源和最後的歸宿,人同萬物一樣,來自大自然的蘊藏,而創作、品牌是有生命的,與大自然同時運行,才能擁有永恆的價值。」
品牌是對創作的保鮮,我們驚豔於個人才華搭建的絢爛內景,它,在時光的長河中,不是曇花一現,而是如沐春夏秋冬、花開花落的長長久久,是實體結合之藝術。它擁有連綿如山巒的能量與脈動,其所產生的生命力,讓山巒疊翠乘著起伏的律動而綿延不絕……。品牌是一有機體、是一生命體、是有形與無形、虛與實的結合……,它需要經濟與創意的支持,才得以成就,它的經營,不能是KPI數字的解讀或以OEM角度來思考,否則會抹殺其本身的細膩與延續性。在執行過程中,最忌諱的是持續緩步上升,因可能迎來雪崩式地下跌,這種現象是因一味迎合市場而造成大量囤積的失衡。所以,對待品牌,需秉持不只種樹而是造林的態度,甚至擁有浩瀚宇宙的胸襟;上漲時拿捏好市場的頂峰,並準備下一個亮點……,下跌時能重組創新,如此上上下下,源遠流長……。
品牌的成就不在投資規模之大小,真正需要的是時間點的拿捏與堅持,它永遠不侷限於點的解讀,而是在於山峰的走勢,在律動中取得平衡和向前的動能,那看到的將不只是一座山,而是壯麗的群山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