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Le Pont
威尼斯
是那種溫馨柔和又充滿能量的色彩,給了我義大利尤其是威尼斯的印象;各種不同層次的紅磚色搭配變化多端的米色土黃色系列,最懾人心魂的是那強而有力向前行的藍綠海流,帶著我們航向盡頭的小橋,穿越橋墩,迎來寬闊的大海……。我父親陳慧坤教授的這幅作品〈威尼斯運河〉,架構紮實,以生動的筆觸創造了360度的空間,有別於一般運河中的河水、溪水,父親充分彰顯出海水的色系、色澤及粼光,以及那種由底部奔騰而出、隱而有力的能量,讓站在畫前的觀賞者立即沉浸於現場,彷彿體驗到吹拂而過的微風,夾雜著新鮮空氣的味道,和那和煦陽光的溫暖;左側的綠樹也傳遞出盎然挺拔所散發出的強韌生命力。水都威尼斯的特色表露無遺!
然而,我與威尼斯的初次邂逅,並不是這幅畫,而是父親另一幅1960年代的作品〈威尼斯嘆息橋〉。那年我才11歲,父親歐遊寫生整整一年才回到家,帶著他在歐洲各地寫生的作品,包括巴黎、倫敦、比京、羅馬、威尼斯等地風景。瞬間,這些作品打開了我內心的世界;原來世界這麼大!這麼多元!這麼新奇!也許在那一刻就種下了我16歲赴巴黎學習音樂的小小火種。〈威尼斯嘆息橋〉這張畫作深深地吸引著我……,這座橋怎麼那麼精緻,又有屋頂,好似一間小房子?它為什麼取名為「嘆息橋」(Ponte dei Sospiri)?父親要我坐下,他邊喝茶邊告訴我關於威尼斯的故事……。
陳慧坤 威尼斯運河 油畫 10F 1971
威尼斯嘆息橋
生死之橋
建立於潟湖上的威尼斯是由118個小島組成的城市,境內水道縱橫,城區內沒有車輛,「貢多拉」是唯一的交通工具,穿梭在水道巷弄間,與運河和橋交織成島上最美的風景,海水流經運河,孕育著島上居民的日常。島上的信仰中心「聖馬可教堂」位在長方型的廣場(威尼斯唯一的廣場),廣場上白鴿飛舞,予人和平幸福的氛圍,其巨大的圓頂和燦爛的鑲嵌畫是它的特點,融合了拜占庭、哥德式、羅馬式、伊斯蘭式的藝術,是「威尼斯共和國」繁華輝煌盛世的代表,極盡富麗堂皇,享有「黃金聖殿」的美譽,是威尼斯的地標。「嘆息橋」是位於廣場附近總督府側面的一座石橋,其棚頂高約三層樓,封閉式的拱橋由石灰岩鑄成,成房屋狀,只有在面向運河之側的石橋上開有兩個小窗,橫跨宮殿河上,連結總督府的法院和老監獄普里奇歐尼宮(Palazzo delle Prigioni)。總督府緊鄰教堂,是當時政治行政中心,囚犯在總督府接受審判被判刑後,走向死牢,面臨的將是和世界永別,所以走過密不透氣的嘆息橋之際,只能透過窗口向外望去最後一眼,與美麗的威尼斯和大海道別,不禁三聲無奈地長嘆。英國詩人革命家、浪漫主義文學泰斗拜倫將此淒美、悲情之橋命名為「嘆息橋」。
當時的我對「死」這件事十分懼怕,也十分震撼,不禁望著畫,進入了追尋生死之謎的世界。而這幅畫在我留學法國期間賣給了收藏者,至今不知身在何處,行蹤成謎。現在我的眼前仍常常會浮現出這幅畫,而兒時的那種心情就會重新燃起……,至今在許多拍賣會中,我都會尋覓〈嘆息橋〉的消息,心中惦記著,相信總有一天會出現在我眼前……。
心橋
因為這幅畫,所以在我留法十多年間,常常利用假期多次造訪聖馬可教堂和嘆息橋,即使成家立業後也帶著全家多次前往觀光,尤其在夫婿盧修一罹癌去世前的最後一次家庭旅行,我也選擇了巴黎和威尼斯。記得醫師在開刀後宣佈修一得了「肺腺癌第四期」,生命只剩下6個月的那一剎那,我雙腳發軟久坐不起,但我們夫妻倆很理智地面對面討論,一起規劃生命最後的日子……。討論的結果是認為,人間最珍貴的,莫過於親情、愛情和友情,於是我們就以此為生活的核心。當下,迅速請回兩位在美國留學的女兒們,和在身邊的兒子,一家五口珍惜共同生活的每一刻;期間修一自己遠赴歐洲和美國兩星期,一一向朋友們道別。最終,上蒼憐憫我們,給了我們3年的時間,就在修一過世的前一年暑假,我們一家五口來到巴黎和威尼斯,渡過了溫馨的夏天。
那時期的修一體力已十分衰弱,無法到處行走,三個孩子都才十幾歲,就安排他們四處參觀,吃飯時間再回來和我們會合,而我們倆就坐在聖馬可教堂前的咖啡座,有時餵餵鴿子,聽聽傳來的史特勞斯的音樂,談談走過的一生……。每天總會起身走到嘆息橋前(當時只有體力走到嘆息橋前,無法走更遠),望著嘆息橋,我重溫過去的感覺,是小時候對於「生死之橋」的恐懼和悵然,現在卻變成人生眼前的現實,淚水不禁潸然而下……。他擦擦我的眼淚,幽幽地說;「當時走過這座橋的人,只有他心裡明白判決是否公正!人類的歷史有一部分是不正確的,法院的判決也只有被執行者能百分之百的確定正義與否!人生就是如此……。」我知道每個人走到生死的盡頭、穿越死亡幽谷之際是孤獨的,即使是心愛的人,你也得放手。就是這種「痛」深深埋在我心中,久久不去。
2000年5月,我剛擔任文建會主委之際,上任十天即被派到威尼斯,參加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當時是由著名建築師、也是台北101之建築師李祖原先生策展,那一年的「台灣館」位居離聖馬可教堂廣場甚遠之區,交通不便,參觀人數很少,真是委屈了參展的台灣藝術家們。當時我就立即探問是否可在明年租下靠近廣場之處?如此才能有效地宣傳台灣;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位威尼斯經理人,真不愧是威尼斯商人,憑著他們的行銷,帶我看了好幾處場所,當他帶我到老監獄前時,我內心一陣抽痛……,距離上次和修一來此最後的巡禮,才只不過隔了兩年的時間,場景仍在,人卻仙逝了……。當下毫不猶豫,一種建立正向緣份的慾望油然而起,遂請他立即帶我去見威尼斯文化局長積極商量進行租借之事,沒想到在2002年秋天,即以「2050願景台灣」為題的建築展,和建築師姚仁喜一同在此完成……。至今,每年的威尼斯藝術雙年展「台灣館」都在老監獄普里奇歐尼宮(Palazzo delle Prigioni)舉行,我深深覺得埋藏於心底的「痛」消失了,正能量療癒了我的內心!是一種「心橋」聯繫了我和威尼斯。
回想起來,1960年的〈嘆息橋〉牽引了「台灣館」目前的駐足,而現在的我,每年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參觀「台灣館」,想來是因為這座「嘆息橋」牽動了我將近半世紀之情,這是一種以藝術行動尋得再生的實例,它讓我的心得以完全紓解。當然,我仍心心念念懷抱希望地尋找爸爸的那幅〈威尼斯嘆息橋〉……,那是一種掛念。
友誼之橋
少年16歲時,我滿載父母的期許、北一女同學們的祝福,由松山機場起飛,獨自一人遠赴法國巴黎求學;那個氣氛肅殺的時代,背景是美蘇冷戰、台灣戒嚴、台海戰事風雲密布的世界,「觀光旅遊」這個名詞尚未流行,大部分的旅客均是為工作或其他重要目的而離鄉的旅人。當時飛機票價格昂貴,與我同時赴法許多師大美術系的大學畢業生、父親的學生們都是乘船經過一個多月才到達法國,而我則是因父母不讓我獨自漂泊海上一個月,幸運地坐了生平第一趟飛機。
因未成年所以寄宿在天主教修道院中將近7年的我,日常生活中有同學作伴,但漫長的暑假,與修女們獨守空曠的宿舍,飯廳以往熱熱鬧鬧將近12桌的快樂用膳時間,常常僅剩一桌淒涼景致……。父母建議我有計畫地在歐洲各國進行文化之旅,於是,我認真地收集資料、閱讀文章,精心為自己每年的暑假做完美的規劃,走遍歐洲各國大城小鎮,為自己年輕的歲月留下珍貴的回憶。其中,我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出版的文集中,挑選了自己心中最愛的三個小城鎮:
一、法國的Mont Saint Michel(神奇小島)
二、西班牙Toledo小城(畫家El Greco的故鄉)
三、捷克Cesky Krumlov音樂小城
它們是我有如童話夢幻中的三顆珍珠,耀眼閃亮,內在蘊含深深的吸引力,呼喚著我。留學期間去了兩次Mont Saint Michel,兩次Toledo,唯有Cesky Krumlov因位於東歐,屬於共產國家,我的護照不能成行,而成為心中的遺憾。
2002年夏,歐洲發生洪災,擔任文建會主委的我和同仁們從世界遺產網站中了解世界文化遺產之文藝復興古城契斯基.克倫洛夫市(Cesky Krumlov)遭到洪水淹沒,損壞嚴重,當全世界的焦點集中於歐洲各大城市之援助時,該小城更須國際間伸出援手,遂由文建會捐助修復經費2萬元美金,並致函捷克文化部長表達關懷之意,以及請其代轉相關經費作為該鎮復原之用。我藉此行動以圓年輕時未竟之夢,並與捷克建立友誼。2003年5月捷克文化部長(也是位著名劇作家)Dostal先生捎來一封邀請函,邀請我參加克倫洛夫復原之帕洛斯托維橋(Plastovy,又名斗篷橋)竣工揭碑典禮,並安排參觀世界遺產布拉格城及捷克國家博物館等相關交流活動。
2003年7月14日在捷克文化部次長Richter等相關人員的陪同下,驅車前往契斯基.克倫洛夫市參加帕洛斯托維橋水災復原台紀念碑落成典禮,此紀念碑專為感謝台灣捐贈而設立,不但見證了台灣與捷克人們的友誼,也傳達了台灣重視維護世界遺產的訊息。
揭碑典禮主持人契斯基.克倫洛夫市副市長M. Michalek特別感謝去年水災台灣在第一時間的捐款,讓他們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出發,三個星期後對觀光客開放。克倫洛夫市為表達對台灣去年捐款修復該市世界遺產的感謝,於帕洛斯托維橋上設置紀念碑,碑上以捷文及英文表達對台灣捐款之感謝。在紀念碑的設計上,克倫洛夫市國家古蹟管理處處長Pavel Slavko提到,刻意將紀念碑設置於橋廊的外牆上,與橋面保持一定距離,目的在使遊客探出河面觀看,閱讀紀念碑的內容,記取河水氾濫艱辛修復的過程。帕洛斯托維橋共有七層,上層為橋,下層則是屋廊,中央的拱形結構還可供垂直的道路通過,這座橋廊長約1公里,連接當地第四、第五廣場直通城堡花園,為契斯基.克倫洛夫著名的地景之一,也是克倫洛夫市將文建會捐款經費運用作為復原之處。年年夏天,我都想回來探望這座穿越時空、穿越距離的「友誼之橋」,世界已無藩籬,而心就更寬廣了。
年輕在巴黎求學時,一直嚮往能到克倫洛夫市參加音樂夏令營的夢想因政治因素未能實現,未料卻是在洪災的因緣際會下,讓我乘著史麥塔納(Smetana)的〈我的祖國〉、德佛札克(Antonín Dvořák)的〈新世界〉,及楊納傑克(Janáček)的〈布拉格之春〉的翅膀,來到心儀的捷克,尤其向內心的第三顆珍珠──克倫洛夫城致敬。
品牌
橋,指的是連接溪河兩岸或道路兩側之建築體,但它的意象卻可跨越虛實;在無形中,乘載著想像的雲朵,傳達多元的夢想與心境,是具象、是抽象,在虛與實之間,呈現出宇宙百態、百情的各式能量。
生死之橋,跨越生與死;心橋可以奠基於跨越自身生命中每個階段的心靈轉化,也可以是不同個體或群體之間的交流;友誼之橋,跨越時空;可以是少女夢幻的美景,更可以是國與國之間共同經歷與互動的過去,累積沉澱的現在,和共同開發的未來,是永續的交流。這一切都是以空間、時間為背景,以人的七感為核心連結;不論是牽動生死的感情、翻轉病痛與心安之間的主觀救贖、奠定兩國人民友誼永存的情操,均是動人的故事。所以不僅是具象的「橋」,累積、爬梳並萃取完成抽象的「心橋」,是永續經營的不二法門。品牌,就是強調它的態度、情感與核心價值。而「橋」,不只是一座橋,它是具有生命力,是充滿能量的連結,也是創造經營品牌的紮實途徑,你找到屬於自己的橋了沒?
橋的意象跨越虛實,是具有生命力,是充滿能量的連結,也是創造經營品牌的紮實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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