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范．德西的肖像攝影與美國「新黑人」形象的建構
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美國紐約是多元文化蓬勃發展的象徵，其中被廣泛稱為「哈林文藝復興」（Harlem Renaissance）的美國黑人文化與藝術運動體現了日益增長的城市中產階級黑人對重塑自己種族形象的呼聲。黑人攝影師詹姆斯．范．德西（James Van Der Zee）是哈林文藝復興的領軍人物。他於1916年在紐約西區125街開設了攝影工作室，並在1920年代、1930年代為哈林地區的中產階級黑人客群拍攝大量肖像攝影作品，對於重建黑人形象、宣揚「新黑人」（New Negro）理想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本文將縱向比較范．德西攝影作品與18世紀、19世紀視覺文化中黑人形象的差異，以及橫向比較其作品與1930年代其他知名攝影師的黑人肖像題材作品，以彰顯范．德西肖像作品對於種族形象建構所起到的特殊且不可忽視的作用。
詹姆斯．范．德西 母親與兩位孩童肖像 1934 銀鹽照片 維吉尼亞美術館（Virginia Museum of Fine Art）藏
佚名 非裔美國女性與白人兒童 約1885 玻璃濕版攝影 華盛頓美國國會圖書館（Library of Congress）藏
在范．德西眾多現存作品中，一幅拍攝於1934年的〈母親與兩位孩童肖像〉讓觀者忍不住駐足觀看與深思。在該作中，攝影師拍攝生活於紐約的一個黑人家庭中的母親和兩位孩童，三人穿著個性、得體且神態自若，母親的一隻手指向一份報紙，彷彿體現了此家庭受過良好教育並密切關注著時事新聞。在范．德西的肖像作品中，似乎完全無法感受一般人刻板印象中1930年代的種族對立以及經 濟危機；相反地，攝影師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個相親相愛的家庭，他們時尚、大方，且被社會尊重。在今日大力宣傳種族平權的社會中，或許會令人認為范．德西這樣一張普通的「母子」題材肖像作品並不足為奇。然而，若是將其作品與19世紀常見的黑人題材攝影進行對比，則可發現范．德西作品在重塑黑人形象方面起到的開拓性作用。一幅大約拍攝於1855年的玻璃濕版攝影（ambrotype）作品中，一位黑人女性懷抱白人孩童，孩子遮擋住黑人女性的局部面容。在仔細審視畫面之後觀者即可注意到，黑人女性絕非這名孩子的母親，她更可能是負責照料奴隸主家庭子女的「保姆」（mammy）。雖然她穿著得體，卻可以發現她在畫面中與白人孩童處於極其不對等的地位：白人孩童位居畫面中央，黑人保姆則被邊緣化，充當畫面的背景。該黑人保姆似乎僅是做為白人孩童的「人形支架」而存在，她以右手扶住孩童的頭部使其保持靜止，以避免畫面失焦（早期攝影需要長達5至10秒的曝光時間）。此類奴隸保姆與奴隸主子女的合影（mammy photography）流行於19世紀下半葉的美國，奴隸主們有意呈現保姆得體的著裝，以體現他們對奴隸照顧有佳；他們也以這類攝影作品反對呼聲四起的廢奴（abolitionist）聲浪，以維持他們已有的奴隸「財產」。在此類「保姆攝影」中，黑人的形象並不具備個體性（individuality），她們被做為奴隸主的「物品」或「財產」定格於照片中，由此被與她們負責照顧的白人孩童，以及她們的所有者（即奴隸主的家庭）永恆地連結在了一起。
愛德華．薩維奇 華盛頓家庭 1789-1796 油彩畫布 213.6×284.2cm 華盛頓國家藝廊藏
這種對黑人缺乏個體性、邊緣化的描繪方式實際上在18世紀已經扎根於美國的視覺文化中。美國肖像畫家愛德華．薩維奇（Edward Savage）的〈華盛頓家庭〉一作中，開國元勳喬治．華盛頓的首席男僕、侍從、黑人奴隸威廉．李（William Lee）佔據畫面右側不顯眼的角落。畫家以鉅細靡遺的筆法刻畫作品中的白人形象，卻彷彿無意投入更多心力描繪威廉．李。威廉．李不但居於畫面邊緣，他的面部、著裝刻畫也被減省、扁平化；作品傳遞了威廉．李做為一個人種「類別」而非「個體」的存在。美國視覺文化中黑人形象的邊緣化、類別化傳統可以在17世紀的歐洲找到根源，例如17世紀末法國貴族女性時常會請藝術家在自己的肖像畫中加入黑人侍從（page noir）以襯托出自己膚色的白皙。尼古拉．德．拉吉利爾（Nicolasde Largillière）的〈女人和僕役肖像〉以及皮埃爾．米尼亞爾（Pierre Mignard）的〈樸茨茅斯女公爵─路易絲．德．克魯阿爾〉皆描繪了在跨大西洋（transatlantic）殖民擴張背景下致富的新貴族家庭女性與她們的黑人侍從。拉吉利爾作品中，女主人身著華麗的絲綢服飾，畫面左側刻畫來自南美洲的珍貴鸚鵡，而畫面右側的陰影中，一位戴著金屬項圈的黑人奴隸順從地看向他的女主人。這位奴僕懷抱著象徵忠誠、馴服的小狗，也暗示其與寵物狗身分地位的類同，兩者皆不如南美洲鸚鵡珍貴。米尼亞爾的作品中，穿著華麗的黑人女童獻給女主人珊瑚、海螺、珍珠等奇珍異物，而她本人也正如這些奇珍異物一般，做為女主人彰顯自己權力和財富的一個物件而存在。
尼古拉．德．拉吉利爾 女人和僕役肖像 1696 油彩畫布 139.7×106.7cm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藏
在了解20世紀以前黑人形象是如何被動地被塑造之後，便可以更好地審視范．德西攝影作品在主動建構「新黑人」形象過程中的重要性。在〈手持寬沿帽的女性〉中，黑人的形象不再是邊緣化的人種「類別」，不再是人種研究中的「樣本」，也不再是襯托白人優越性的「物件」，而是看到一位自信、優雅的中產階級黑人女性。（全文閱讀571期藝術家雜誌）
【12月專輯│權力的肖像與再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