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置琳達.諾克林的奢侈
巴黎龐畢度中心「艾麗絲.奈爾:介入的視線」
羅伯特.梅波索普 艾麗絲.奈爾 1984 銀鹽放相紙本 於「艾麗絲.奈爾:介入的視線」展場一景
(攝影:許楚君)©Robert Mapplethorpe Foundation, New York. Used by permission
在我的書櫃裡,放著一份泛黃拷貝文件,那是琳達.諾克林(Linda Nochlin)1971年發表的文章〈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一位女權主義藝術 教師,大概無法奢侈地擱置諾克林這篇標誌性的著作。 ──米拉.舒兒(Mira Schor),《濕:繪畫、女性主義與藝術文化》(Wet: On Painting, Feminism and Art Culture),1997年
2022年年末,即便因疫情幾經延宕,巴黎龐畢度中心仍然以「介入的視線」為題,展出艾麗絲.奈爾(Alice Neel)的大型個展。有別於多數的藝術家大型個展,這檔展覽在入口處展示了兩件不屬於奈爾卻與她密切相關的作品:羅伯特.梅波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為晚年的奈爾拍攝的肖像,以及珍妮.霍澤(Jenny Holzer)以一份聯邦調查局(FBI)偵查奈爾的檔案再創作的圖象,由此點明此次展覽的核心,或許並不僅在於展示奈爾的繪畫,而關乎更多繪畫「外圍」的問題。
展覽順著奈爾的創作歷程,從早期對於反納粹運動、黑人民權運動,與1960年代至1970年代美國社會狀況的畫作出發,展覽中也大量呈現她的肖像作品:她描繪紐約哈林區的西班牙裔家庭、左翼運動與黑人民權運動領袖,同時也描繪紐約藝術圈當時最名噪一時的幾個藝術家、研究者、藝術評論、作家與演員。
「艾麗絲.奈爾:介入的視線」展場一景。艾麗絲.奈爾描繪紐約藝文圈的幾位重要人物。如中間的畫作為《生活》雜誌編輯大衛.波爾東(David Bourdon)與男同志刊物編輯格果里.巴特闊克(Gregory Battcock),後者刻意穿得像是阿斯圖里亞斯(Asturias)礦工,向1930年代西班牙最重要的罷工事件之一致敬。左圖則為激浪派美國藝術家傑弗瑞.亨德列克斯(Geoffrey Hendricks)與伴侶布萊恩.布札克(Brian Buzak),兩人並坐在奈爾家的廚房。
©Centre Pompidou, Hélène MAURI
正好在2022年,小說家佛羅倫斯.安朵卡(Florence Andoka)出版了傳記小說《形諸肉身:艾麗絲.奈爾傳記》(Rendre chair: une biofiction sur Alice Neel),聚焦於1960至1980年奈爾活躍於紐約藝文圈的最後廿年歲月。安朵卡試圖揣想奈爾如何與她筆下的肖像模特兒們建立起關係,她如何剝除形形色色的外在符號,畫下眼前她所感知到的「人」,同時從中映射出她自身的感受──奈爾留下的,顯然不只是這些藝術明星的顯影。
安朵卡寫到奈爾在自己身後的牆面掛上一面鏡子,讓畫架前方的自己,也在模特兒眼前一覽無遺。在這裡畫家和模特兒不再只是僵固的主體與客體,而是兩具必須坦承以對的脆弱肉體。小說家寫下這段描述:「對你而言,另一個人如果是一道謎題,那麼他首先就是一具身體,一具由社會與心理動力形塑而成的肉身,一隻受苦的動物,而不是神祕的、令人陶然神往的,或者致命的仕女。」
無論在安朵卡的小說,或者奈爾的肖像畫裡,繪畫的問題並不是唯一、首要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奈爾眼中模特兒的姿態、心緒、言語或是眼神,另一具肉身如同謎題一般無法被化約的存在,以及形諸繪畫之後,那些與「偉大藝術家」無甚關聯的枝微末節。
在這裡提及「偉大藝術家」,所指涉的正是1971年藝術史學家琳達.諾克林在藝術媒體《Artnews》發表文章中提出的那道著名問題「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問題從不在於是否能透過「女性特質」辨識出具備足夠天才的女性創作者,而是要注意到,人們所在的社會情境,使得「偉大的女性藝術家」幾乎難以成立。正因如此,女性問題(woman question)這看來邊緣次要的子題,才能為藝術帶來擾動。諾克林無庸置疑地在當時開拓了看待藝術史的一道路徑:當人們談論繪畫,不只是女性繪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忽視藝術之外的問題。(全文閱讀573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