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加速崩壞中的美學事件
人類世中的藝術
這個專欄的標題名稱是「人類世藝術」,或許會讓人誤以為「人類世藝術」是一個既有的藝術範疇。事實上,這個範疇在藝術史上並不是一個既定與穩定的範疇,所以,「人類世藝術」這個名稱究竟是意指「藝術中的人類世議題」,還是「人類世中的藝術命題」,恐怕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
首先是「人類世」(Anthropocene)的地質事件命名爭議。人類幾百年來對地球造成的影響,已顯而易見:全球化、資本主義、殖民拓墾主義與並行的工業化,歷史斑斑可考,這幾百年間取代和犧牲的人類、動植物與地理資源,不可勝數,其速度已經快到我們無法辨認我們身處何方,腳下的土地歷史跡近模糊難辨。雖然地球本身的生態變動已有古老的地質事件歷程,但是,人類世這個仍在爭議當中的地質事件名稱,在極端型氣候的氣候難民與「劇烈加速度」的生態災難推波助瀾下,我們似乎已距離「全新世」(Holocene)相當遙遠,全新世中的那種藝術觀──透過藝術來反映生存處境中對於自身在宇宙間的位置理解、對世界與地方身世的驚訝與想像,如今已不再穩固。今天的人類已成為地質事件和星球生態命運的重要推力,如何想像與記錄星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在生物─物理─地理資訊科技介面與大數據的快速更新下,不論是18世紀至19世紀泰納(J.M.W. Turner)的雲光霧氣可能指向的工業汙染,或是19世紀印象派黃昏天空反映奇異暉光的雲彩可能包含的懸浮微粒,還是安瑟.亞當斯(Ansel Adams)在20世紀所拍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 National Park)的石頭,都已經在召喚新型態的藝術書寫。在這種新型態的藝術書寫中,如果欠缺地質地理觀點、少了女性主義生物與動植物生態觀點,或沒有資本主義與殖民體制觀點,在人類世世界加速崩壞的當下,就會顯得愈來愈有掩耳盜鈴的嫌疑。
泰納 雨、蒸汽和速度─西部大鐵路 1844年展出 油彩畫布 91×121.8cm 倫敦國家藝廊藏
©The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其次,近年幾個關於人類世的重大出版,都指向有待更新的「藝術」觀點,甚至不僅止將人類世視為地質事件,而進一步視之為「美學事件」。2015年由希瑟.戴維絲(Heather Davis)和艾提安.特平(Etienne Turpin)編輯出版的《人類世中的藝術:美學、政治、環境與認識論的相遇》(Art in Anthropocene: Encounter Among Aesthetics, Politics, Environments and Epistemologies,以下簡稱《人類世中的藝術》)一書中,在兩位編者的導論裡,把人類世超出地球負荷的當下發展,視為一種劇烈改變人類感性與知覺尺幅的美學事件,並且在書中對於諸如藝術型態的重新改寫、植物園的旅遊策畫、美術館的未來、建築書寫、場址理論、氣象書寫都有所觸及,同時也包含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在2020年台北雙年展所提出的「《面對蓋婭:新氣候體制八講》中的外交」議題,以及新加坡藝術家何子彥所談論的「我是老虎」;2018年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以下簡稱「後自然」)主題的歷史討論,以及2012年在台北雙年展策畫「現代怪獸/想像的死而復生」的安森.法蘭克(Anselm Franke),後來2013至2014年在德國柏林世界文化之家(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 HKW)策畫的「人類世:整個地球」。依其書名所示,藝術在人類世的涵蓋範疇內,並不只是某種藝術類型,而是指向跨領域的全球暖化與氣候變遷下的藝術樣態的整體變化。當然,我發表於2020年9月《藝術家》雜誌「人類世中的當代藝術」專輯的文章〈我們要的是理解,不是宣傳─原民性與人類世論述的批判〉所依據的佐伊.托特(Zoe Todd)的〈原民化人類世〉(Indigenizing the Anthropocene),與企圖不斷複數化人類世論述而提出「人類世.資本世.怪獸世」的唐娜.哈洛薇(Donna Haraway),也在此書中對談作者之列。
羅伯.史密森〈螺旋防波堤〉,攝於2004年。
(Photo: Netherzone, CC BY-SA 4.0)
以下,我會依據《人類世中的藝術》這本書所羅列出來的其中三種分類範疇,來討論世界加速崩壞所造成的美學事件與人類世中的藝術,它們分別是:(1)超越地質學的推斷;(2)感覺學與知覺變異的美學事件;(3)空間政治與領土爭議。(全文閱讀575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