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斯的眼睛
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蘇珊.瓦拉東:自己的世界」
相隔六十年,此次於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再度推出了蘇珊.瓦拉東(Suzanne Valadon)的回顧展(展期至9月11日)。近幾年各大美術館紛紛推出女性藝術家大展,瓦拉東的出現並不僅是標誌其藝術史位置的陳腔濫調,而是重新提出「女性與創作」──這道已然談了太多,卻從沒人能答得好的問題。
倘使仍然停留在「何謂女性的創作?」或許永遠繞不出性別框架的迷宮,該問的或者是,何以女性的創作會是問題?
梅茲分館的這檔展覽,偏偏在策展論述上引用了以吳爾芙(Virginia Woolf)談論「婦女與小說」的講稿為基礎,被引用(或者誤用)無數的《自己的房間》,以「自己的世界」,定調瓦拉東的生命與創作史。
蘇珊.瓦拉東 自畫像 1911 油彩畫布 72.4×57.5cm 巴黎私人藏(攝影:許楚君)
回顧瓦拉東在巴黎顛簸的生活就可知道,創作的條件,顯然不只是讓人有底氣做自己的500英鎊年薪和獨立套房,女性創作者需要的,也不只是安穩的物質保障與生活想像。真正艱難的是如何面對一整個由男性藝術家組成的藝術世界,無懼於自己身上,也許終身都撕不掉的,「女」的標籤。
讓我們回到前面所說,真正重要的問題:為什麼女性的創作會是問題?吳爾芙在《自己的房間》開篇就說道:「男子學院的菜色,近乎天堂的水準;女子學院的餐宴,僅能評上一星。」這全然不是女作家對女性藝術永遠夠不上大師行列的尖刻諷刺,而是無可奈何的事實──當我們談及女性,從來無法如同談論男性藝術家那般地從容自然。尤其,做為文學史與藝術史的後至者,女性在創作的隊伍之中,仍長久被歸作聊備一格的別冊附錄。或是一種對前人乖巧的師從與模仿,或是一種出奇制勝的素人奇觀。她們被談論,都因為她們是「女的」。而談論「女的」作品,是談論性別的問題,談論性別就不是談論藝術。女的藝術,因此總是算不得藝術。
放在近幾年由女性藝術家列隊而成的展覽之間,瓦拉東的作品與人生經歷,說明了討論女性創作的尷尬。與此同時,她在仿效之外難掩野性的創作,以及她無論做為藝術家或者做為女性,全然逸離常軌的生命經驗,又足以強而有力地敲醒「女性藝術」這道無論如何談起,都被重新壓回「女」的困難話題。
藝術史的陰翳
瓦拉東1865年出生於法國上維埃納(Haut Vienne)加爾唐普河畔貝西納(Bessines-sur-Gartempe),幼時隨著母親移居巴黎蒙馬特。她輾轉流浪於馬戲班,在十五歲那年因摔傷不得不暫時中止表演。瓦拉東最為人所知的,就是她自彼時輾轉混跡於蒙馬特的畫室之間,為巴黎當時最富盛名的藝術家擺姿,成為皮耶.普維斯.德.夏畹(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雷諾瓦等筆下的繆斯,又在耳濡目染之下自學成為畫家。
這檔展覽毫不避諱瓦拉東與男性藝術家在創作乃至情感上千絲萬縷的關係。其中不僅展出男性畫家們筆下做為繆斯的她,也將她的畫作與夏畹、羅特列克等藝術家並列。這樣的對照意不在指出瓦拉東與男性藝術家在技法上的承繼關係,而是反映出她在藝術史上的基進意義,並不在於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視覺語言,而是注視著既存的作品,透過她的眼睛給出自己的詮釋。
©Centre Pompidou, MNAM-CCI / Philippe Migeat / Dist. RMN-GP
右/蘇珊.瓦拉東 艾瑞克.沙提畫像 1892-1893 油彩畫布 41×22cm 巴黎龐畢度中心藏
©Centre Pompidou, MNAM-CCI / Bertrand Prévost / Dist. RMN-GP
展覽甚至透過瓦拉東的手稿與肖像畫,呈現出她與米格爾.郁特里羅(Miquel Utrillo)生下兒子莫里斯.郁特里羅(Maurice Utrillo),與音樂家艾瑞克.沙提(Erik Satie)短暫的交往,後來與兒子的好友安德烈.烏特(André Utter)的忘年戀愛。在這裡家庭關係與情感關係,並非僅是女性藝術家私生活的軼聞野史,也並非使她無法全心創作的絆腳石,反倒與她的創作緊密相連,甚至可能是她創作的重要源泉。這樣的展陳與詮釋,是對「被耽誤的女性藝術家」巧妙的反撥,也指出了關於女性藝術史的研究,不僅止是為女性藝術家闢出位置,而是從女性的創作,看見過往被嚴重低估的私人情感與生活,如何受到「主義」與「運動」大纛的遮蔽,而在這些冠冕堂皇的大旗之下、陰影之中算不得「藝術」的這些話題,又如何具備潛力,能幫助我們重估藝術史的陳述。(全文閱讀580期藝術家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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