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近現代民族形象推手──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
德國慕尼黑美術館（Kunsthalle München）「西班牙印象─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1870-1945）」（展期至2024年2月4日）以畫家的生平和西班牙社會脈動為兩條平行發展的軸線，聚焦西班牙自我形象和國際地位的轉變，著力突顯蘇洛阿加的畫作如何織譜當時國際社會和後世對於「暗色西班牙」（“black” Spain）的憧憬。
發跡
蘇洛阿加1870年出生於西班牙北方一座小鎮的藝匠世家，家學淵源讓他在八歲即提筆作畫。年輕的蘇洛阿加廿歲時搬去當時的全球藝術中心巴黎，結識了活躍於波西米亞圈的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羅丹（Auguste Rodin）、高更、竇加等藝文時杰，同時在上流社交圈累積不少人脈，讓當時採自然主義風格的他成為名流繪製肖像畫時受歡迎的委任選擇。
「西班牙印象─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1870-1945）」展場一景
然而，蘇洛阿加逐漸趨向法國畫風的做法引起家鄉的藝術評論人極大反感，視其過度法國化的風格和取材內容離經叛道。做為肖像畫家，年輕的蘇洛阿加雖然取得一些成績，但並未能夠開拓出屬於自己的藝術表現，因此在世界第一大城花都巴黎轉了一圈後的他決心返鄉，開始潛心學習鬥牛等西班牙傳統技藝，期望藉此得以更深切體悟西班牙的傳統價值，這個決定也開啟他後續對於國族認同和文化真實性的探尋。
「西班牙特性」的追索
離開巴黎後，蘇洛阿加展開對於「西班牙特性」（Spanishness）終其一生的追索。深受西班牙文藝復興巨匠維拉斯蓋茲、葛利哥和浪漫主義傑人哥雅的啟發，這些偉人陰鬱的呈現手法不僅在藝術表現上給予蘇洛阿加靈感，也召喚了西班牙輝煌年代的國族榮耀，為他的作品注入一絲民族主義色彩。除此之外，蘇洛阿加與許多同儕一樣，認為平民和活在社會邊緣的族群更大程度地保留了本真的生活狀態，這讓蘇洛阿加深信庶民身上的原初力量即是西班牙真實精髓的表現。也因如此，他開始長期定居在西班牙北部卡斯提爾（Castile）的鄉間，畫作的主題逐漸由城市風尚轉向乾燥粗獷的地景，以及塵土斑斑的農村中常見的勤懇農民和妖嬈的吉普賽女子。
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 塞普爾韋達女人 1909 油彩畫布 182×213cm 伊倫市政府（Ayuntamiento de Irun）藏
蘇洛阿加對於家鄉的風土人情抱有極深的情感，他認為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個時代交替的節點，西班牙的傳統尚未被現代化的浪潮給淘汰，仍然與庶民的生活密切交織，讓市井小民的日常成為極富儀式性、藝術張力和詩意的載體。蘇洛阿加曾言：「我們〔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藝術國度：我們的村莊、傳統服飾、鬥牛、古老儀式、遊行、風俗〔都是藝術性的代表〕。在這裡過昔仍活著、安處地呼吸著，在其他地方〔傳統的影子〕早已喪失殆盡⋯⋯，這個雖然已然半死但仍然跳動著的過昔就是我嘗試著復甦的〔真諦〕。」
「暗色西班牙」VS國族認同危機
蘇洛阿加筆下的西班牙形象在海外的影響力是其他20世紀初同儕畫家難以比肩的：桀傲的鬥牛士、昂揚的佛朗明哥舞者、乞討者、巫女、在烈日下苦行與懺悔的信眾、戮力卻崇高的農民村婦⋯⋯，在他筆下各自形象鮮明，在國際間叫好叫座。真人大小的肖像畫以大地暗棕色的濃烈色調為主體，佐以明黃、陶土色為點綴，烘托出陰鬱深沉但感官鮮明的西班牙生活。如此陰沉的「暗色西班牙」與同一時期身為印象派光色實踐者的畫家索羅亞（Joaquín Sorolla）筆下的「亮色西班牙」所刻畫童話般閒散摩登的愉悅慵懶，投射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寫照和國族想像。
「西班牙印象─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1870-1945）」展場一景
這些因繪畫風格差異而反映出不同的國族想像，在19世紀末國際政治動盪的背景下成為爭議的來源。1898年世紀之交的美西戰爭戰敗結果摧毀了西班牙岌岌可危的國族認同，西班牙一夕之間輸掉轄下所剩不多的海外殖民地，使得這個曾經叱吒全球的舊帝國剎那頹傾，不僅經濟陷入危機，自我認同更受到極大的衝擊。於此同時，國內各界力求振作，期望加速工業化的軌跡，推使國家發展更向歐洲現代主義靠攏。革新派主張積極擁抱都市化和現代化，社會氛圍大力歌詠科技創新，漸漸開始揚棄傳統生活方式與社會價值。
伊格納西奧．蘇洛阿加 胡安．貝孟泰肖像 1924 油彩畫布 193×120cm 私人藏
這讓反其道而行的蘇洛阿加成為眾矢之的，其作品風格和取材也被上綱成為國內的政治議題。蘇洛阿加期望透過畫筆保留那些屬於西班牙傳統精神與靈魂的做法，在動盪之際國族認同陷入危機的關鍵時刻，間接成為革新派與傳統派角力的戰場。其筆下陰鬱的西班牙，陳舊濃豔、頹喪中併發著激情，這樣的風格雖為蘇洛阿加於海外取得相當的讚譽，被國際觀眾廣泛理解為「真實西班牙」的寫照，但同樣的描繪卻不受國人待見，被國內批評者視為迎合外國人對於西班牙貧困沒落的想像，實為自我異者化、扭曲了家鄉社會的現況。蘇洛阿加雖在國內長期不得志，「暗色西班牙」的題材與風格深受國際顧客與藝評青睞，也讓他的肖像畫廣受仕紳文人的喜愛，於歐洲各地、俄國與美國累積不小的商業名聲。
時間快轉至1930年代，西班牙內戰開打後，佛朗哥領導的右傾國民軍將蘇洛阿加筆下的西班牙視為回歸國族價值和擁抱傳統秩序的象徵，藉以與左傾的共和軍聯盟麾下的共產黨和無政府推崇者主張的推翻既有秩序做出區隔。（全文閱讀583期藝術家雜誌）
【12月專輯│凝視西班牙：異國想像與國族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