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金的精神原鄉
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沙金與西班牙」
今年上半年,一檔名為「沙金與西班牙」的展覽於舊金山榮耀宮美術館(Legion of Honor)舉行。藝術家沙金(John Singer Sargent)與西班牙之間的羈絆究竟有多深,在展名中似乎不言自明。
沙金1856年出生於義大利佛羅倫斯,雙親都是美國人,他一生中待在美國的時日卻遠不及待在歐洲的時間。在1879至1912年這卅三年間,他便已赴西班牙旅行七次,並以西班牙的風土人情為靈感,創作出超過一百五十幅畫作,包括油畫、水彩及素描,也就是本次展覽主要呈現的作品。除了沙金的創作以外,展覽也陳列沙金於西班牙旅行時拍攝的照片,一窺藝術家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無論是當地的建築、宗教、舞蹈或在其間生活的民眾,顯然皆是藝術家心之所向。
「沙金與西班牙」展場一景(Photo: Gary Sexton)
藝術風格的內化
說西班牙是沙金精神上的原鄉,一點也不為過。沙金與西班牙產生聯繫的起點,除了年僅十二歲時第一次赴西班牙旅行以外,年少時所接受的教育,也為他帶來與這座半島強烈的精神連結。
十八歲那年,原先在羅馬、佛羅倫斯習畫的沙金來到巴黎,於肖像畫家卡羅勒斯─杜蘭(Carolus-Duran,全名為Charles-Emile-Auguste Durand)的畫室學習。時值1874年,法國藝文界在拿破崙戰爭後大量接觸了西班牙藝術,於法蘭西第二帝國時期達到高峰,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法國浪漫主義思潮。沙金的老師卡羅勒斯─杜蘭也受此風潮影響,於巴黎創立畫室前便曾赴西班牙,在畫室開辦後更以現代繪畫手法結合西班牙的傳統美學授課;而這所謂的傳統美學,不外乎是以西班牙幾位藝術大師的作品為榜樣,其中分量最重的,便是鼎鼎大名的藝術前人維拉斯蓋茲。沙金的這位老師將對維拉斯蓋茲的崇拜與熱愛融入創作當中,上課時也不斷要求學生接觸維拉斯蓋茲的作品,念念不忘地掛在嘴邊:「維拉斯蓋茲、維拉斯蓋茲、維拉斯蓋茲!要孜孜不倦地臨摹維拉斯蓋茲的畫作!」
沙金 西班牙女子 1879-1880 油彩畫布 55.9×45.7cm 私人藏
於是,在沙金1879年第二次造訪西班牙時,他便赴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勤奮地臨摹維拉斯蓋茲的作品。依據館內紀錄,他在當時一共臨摹了九件維拉斯蓋茲的畫作,對於這位藝術大師看似鬆散、隨意,實則經過反覆思量與設計的構圖和技法相當熟悉。然而,在色彩、光線及筆觸上,沙金的臨摹與原作仍保有關鍵性的差異,說明了沙金在融會貫通維拉斯蓋茲的技巧之外,亦融入現代的技法,更保留了他在威尼斯習畫時的寶貴基礎。而其他偉大的西班牙藝術前輩,如葛利哥、哥雅等人的創作,也成為沙金臨摹、效仿的對象,在沙金的肖像畫中,可見一些人物的姿勢和肢體語言,都有著葛利哥與哥雅畫作的影子。至此,西班牙繪畫的美學,可說已經成為沙金創作的底蘊。
舞的現場
除了根深蒂固的繪畫薰陶,行旅西班牙時,沙金更深受南方的舞蹈與音樂所吸引──亦即源自安達魯西亞地區,西班牙著名的佛朗明哥藝術。做為一種表演形式,佛朗明哥最初僅有清唱,後來才又加入吉他,以及如今為人所熟知的舞蹈。佛朗明哥藝術誕生於不同種族因其文化和信仰而遭受迫害的環境,舞蹈中具有強烈的悲憤與抗爭情緒,同時蘊含對自身民族的驕傲,舞者的動作充滿源源不絕的生命力。做為一位畫家,要在靜態的平面中捕捉動態的畫面實屬不易,沙金又如何在繪畫中留住佛朗明哥舞鮮明的張力?
沙金 跳舞的卡門西塔 1890 油彩畫布 137.2×88.9cm 私人藏
答案是透過筆觸。沙金在畫作中運用顯而易見、看起來似乎像是未完成的筆觸,畫出了當下的動態感,那看似未見收尾的筆法,使得舞者彷彿下一刻又將旋過身去,飛揚的袖擺就要拂過畫作前的觀者,舞蹈與音樂無止盡地迴蕩在整個空間──觀者不僅在看畫,也在觀舞,如臨現場。沙金將精緻藝術領域中看不上眼的民俗舞蹈化為畫作上的一幅盛大演出,讓強烈的感官性在平面的繪畫中再次復甦。
而畫面中領著舞的羅姆人(Roma),在與沙金同時代的藝文人士眼中,是異國風情與自由靈魂的象徵,無論是在文學或藝術領域,都被冠以詩情畫意、恣意漂泊的浪者形象,即使他們實際上是飽受歧視與邊緣化的民族。然而,同樣喜愛其文化與肢體語言,沙金卻並未採納同時代人眼中對於羅姆人的刻板印象,而是直視其本質,在畫作中留下了羅姆人於舞蹈中的神態──舞者與觀者保持著恰當距離,刻苦自持、認真嚴謹,面對舞蹈,虔誠得仿若勤勉自律的僧侶,一如他們面對自己的民族與歷史一般,縱有苦難,也樂意承擔。
生命與風景
或許對沙金而言,西班牙之所以充滿魅力,正是因為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即使處於動盪之中,依舊對生命保有熱情。19世紀,伊比利半島歷經拿破崙戰爭、政權頻繁更迭及數次叛亂,加之各地區間的憎惡和對立,使得人們歷經磨難,國內經濟疲弱不堪。這個國度的基礎設施是落後的,與西歐和北歐相較之下明顯貧窮,境內的貧富差距也不小。然而在這個帝國逐漸衰微的光景之下,它的文化卻依舊勃發而富饒,憂鬱卻神聖,時間在此凝滯,卻好似成為了永恆。
沙金 馬略卡漁夫 1908 油彩畫布 69.9×54.6cm 私人藏 Julia Featheringill Photography
在沙金的數次行旅中,他走訪了馬德里、托雷多、昆卡,位於南方的塞維亞、格拉納達,以及北方的坎普羅東、聖地牙哥—德孔波斯特拉。1908年,他甚至走到了西班牙的海島馬略卡島上,參訪法德摩薩和帕爾馬這兩座城鎮。在這幾次旅途中,除了畫下沿途的街景、雕塑,他也畫出他所看見的西班牙人,而這對自小就開始畫肖像畫、早已在巴黎展出過肖像作品的沙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主題了。沙金的目光停駐在當地人身上,對筆下的人物總是抱持著關懷──他如實描繪在達羅河畔、陡峭山坡的石灰洞穴中生活的羅姆人家庭;遠赴海島時,也畫下島嶼上的年輕漁夫,成就了傑出的作品〈馬略卡漁夫〉:畫面中人物朝自身的右側傾斜,露出身後蔚藍的海景與清澈的天空,讓觀者一睹馬略卡島上的明媚風光,人物與風景順理成章地融於一爐,而黃與橙的用色暗示了陽光的熱度,地面上交錯的光影則讓人想起沙金所繪的船隻,海面熱氣氤氳,光線在水波上蕩漾,處處彌漫著海島獨有的慵懶風情。(全文閱讀583期藝術家雜誌)
【12月專輯│凝視西班牙:異國想像與國族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