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透視法與世界
吳其育的〈亞洲大氣〉與李亦凡的〈另存新檔〉
吳其育的〈亞洲大氣〉與李亦凡的〈另存新檔〉都是從觀看的身體性出發的影像作品,這兩件作品在意目前以「技術」來實現的虛擬實境(VR)與觀看體驗之間關聯性,而不是只在意概念上或科幻意義上的「虛擬實境」構想。
在意「觀看的身體性」,意味著我們雖然將問題意識下錨在眼睛與世界之間,但並不預設「眼睛所看到的東西」與「世界呈現給我們的方式」兩者的符應關係,而是在意做為一種認知方式的觀看是否以及如何參與了世界的建構。這樣的出發點,就吳其育的創作歷程來說,並不是在〈亞洲大氣〉中才出現的,誠如我在〈移動觀點下,2011年至2020年臺灣錄像藝術的兩個切面〉這篇文章中的分析,最晚從他與張立人合作的「沒出息3D錄像影展」開始,觀看就不再只是「如何以某種內容表現形式再現世界」的問題而已,還有極度政治性的另一面,展現在「如何控制意義生產的脈絡」這個層面上。就此而言,〈亞洲大氣〉思考的是「虛擬實境」這種觀看的形式如何塑造空域在戰爭思維下的現實感,就像吳其育自己說的:「〈亞洲大氣〉的影像串接與討論相關飛航畫面、空拍機影像、無人機禁飛地圖、空域作戰指揮圖、飛行空域、管制空域,以及相應的飛航規範、對天空的使用與限制等。作品呈現方式試圖對應當前最新穎的觀看方式──虛擬實境,分屬不同空間的畫面如同左右眼視窗,彷彿雙眼所映射出的、虛擬的、未來的新型態觀看方式」。
吳其育 亞洲大氣 2018 3頻道錄像裝置、文件
於2018年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再基地:當實驗成為態度」展場一景
(攝影:羅珮慈)
不同於吳其育是在意義生產的脈絡下處理虛擬實境的問題,李亦凡對於虛擬實境的思考與處理,從他的創作歷程來看,我們可以從「意義的技術攀附性」切入,觀察影像如何在不同的影像載體中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以及技術如何限制了表現的可能性與意義的範圍。就〈另存新檔〉這件作品來說,首次展出是在2023年非常廟藝文空間的「另存新檔SaveAs─李亦凡個展」。展場空間中主要分布著〈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這件作品所使用的大型板材,彈珠台電子遊戲般的影像精準地投影在這些板材上,但藝術家藉由燈光色調的調整,將整體展場轉化成具有迷幻感的空間。〈另存新檔〉是這個展場空間當中唯一一件VR作品,利用了頭戴式顯示器(以下簡稱「頭顯」)See-Through的技術效果,雖然戴著頭顯但能夠看到展場,實體空間的迷幻感在頭顯中顯得更為強烈,仿若真的成了虛擬的異世界。恰恰是在眼睛與可看到的展場之間,李亦凡寫了程式,調動一個虛擬替身,隨時跟隨頭顯眼動感測器的偵測擋在觀眾與展場之間,並不斷碎念著諸如「這是別人戴過的VR耶,你不覺得很噁心嗎?」或「戴VR太久對眼睛不好耶」這種話。由於這位虛擬替身隨時都與觀眾面對面地擋在觀眾與展場之間,所以觀眾無法一覽無遺地觀看展場。2024年關渡美術館版本的〈另存新檔〉以表現形式上來說再純粹了一些。透過展場建模加上定位的方式,觀眾在頭顯中看到就是空無一物的展場,以及隨時擋在眼前並碎念的虛擬替身。如果真的想要繞過虛擬替身觀看展場,只能利用眼角餘光偷瞄,或是在轉頭想看別處而虛擬替身尚未跟上的極短時間內,才有機會看到稍微多一點點的展場樣貌。不過,雖然〈另存新檔〉的2023年與2024年版本使用的技術不太一樣,但是就其在頭顯中看到展場實景的效果上並無二致。
李亦凡〈另存新檔〉於2023年非常廟藝文空間「另存新檔SaveAs─李亦凡個展」展場一景
(攝影、圖版提供:李亦凡)
在世界圖象與景觀社會之後
我認為,不管是吳其育的〈亞洲大氣〉還是李亦凡的〈另存新檔〉,都已經脫離了世界圖象理論或景觀社會理論能夠有效說明的範圍。對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來說,世界圖象理論指稱的是,在現代時期,所有存有者(或說「存有者整體」,也就是海德格所謂的「世界」)成為「(靜態的)圖象」,像「對象」(或客體)一樣做為對立物地被帶到做為主體的人的面前。所以從西方歷史的進程來看,從18世紀末以來,對於世界的解釋愈來愈徹底地根植於哲學人類學的預設上。就此而言,一旦世界變成了圖象,在存有論上,人的地位就被把握成為一種與世界觀的投射相應的存在位置。我們在當代對於透視法的主流理論中,清楚地見到這樣的理解:世界做為一個圖象,收束在人眼這個外在於世界的沒影點。歐文.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也因此認為透視法是一種象徵形式。(全文閱讀588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