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與柔韌的紀念之網
第六十屆威尼斯雙年展國家館金獅獎澳洲館「親朋好友」
2024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國家館金獅獎,授予「沉靜又富有力量」的澳洲館。藝術家阿爾奇.摩爾(Archie Moore)延續著過往的創作路徑,從自己的家族出發,追溯他與卡米拉瑞族(Kamilaroi)與比甘布爾族(Bigambul)的聯繫,用一個月的時間在2024年的澳洲國家館展牆上,用粉筆一一在黑色的展牆上,以呼應著原住民族語言復興倡議的卡米拉瑞與比甘布爾文字,親手寫上溯及六萬五千年前的家族系譜。這張龐大的網絡,讓觀者意識到澳洲原住民族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歷史。澳洲並非如政府總是自我宣稱的,是「年輕」的國家,而是能夠溯及到六萬五千年前之遠,澳洲原住民族(the First Nation people)則是地球上持續存在、最古老的文化之一。
阿爾奇.摩爾於2024年威尼斯雙年展澳洲館「新朋好友」展場合影
(Photo: Andrea Rossetti)©the artist / Image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The Commercial
脆弱的紀念碑
展牆上的粉筆呼應著摩爾的學校回憶。在藝術家的經驗中,學校的教育並不包含澳洲原住民族的歷史,多數時候,課堂上談論的總是殖民者的故事。同時,對於他的母親、祖母以及多數的族人來說,他踏入的大學校園,更是他們幾乎不可能涉足的地方。
摩爾刻意選擇粉筆做為書寫工具,除了指向澳洲原住民族在教育上受到的不平等待遇,粉筆隨時將被抹除的特性,也讓這面費力構築的家族樹變得脆弱。藝術家也在其中刻意留下了空洞,用以表現檔案中未公開或未曾被記錄的部分,譬如在拘留所死亡的原住民,這些顯然在歷史敘事中並不光明的面向,也同時表現了那看似堅實可信的檔案,實則充滿漏洞,又輕易能被塗改抹除。
在環繞著龐大族譜的展場中央,是由五百多份原住民在受拘禁期間死亡的驗屍報告堆疊起的紀念碑。摩爾隱去死者的姓名,未公開的報告則以白紙取代。它們漂浮在黑色水池上方,一方面讓人聯想起紀念碑經常以水池表現當代人對歷史的沉思與反省,另一方面也讓這些不義歷史的證據,彷彿隨時會被池水浸濕、毀去,又或者被訪客往來所掀起的微風吹落。
阿爾奇.摩爾 親朋好友 2024 墨水聚酯纖維、水、複合板、油漆、鋁、鋼、礦物顏料和黏土蠟筆、乙酸甲酯
499.8×1588×1498cm 於澳洲館「親朋好友」展場一景
artwork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the commercial. Archie Moore / kith and kin 2024 /Australia Pavilion at Venice Biennale 2024 / Photographer: Andrea Rossetti / ©the artist / Image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The Commercial
當觀眾走進展場,被這一座脆弱的紀念碑所包圍,也不禁屏氣凝神,以免破壞了牆上的筆跡或者水池上的紙張。不同於多數紀念碑,總是要我們留存記憶、不要忘卻歷史傷痕,在這裡,摩爾建造的卻是一座脆弱的紀念碑。
紀念與抵抗的柔韌之網
何以摩爾要建造這樣一座輕易就被破壞的紀念碑?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它?
回到展覽名稱「kith and kin」,來自在今日已然少見的老式英語。它原來指一個人的家鄉與親人,後來也指與自己有關係的親戚朋友。在澳洲原住民族的觀念中,親朋好友所指的不只是人,也包含周遭的動植物與生態環境。摩爾特地透過這個陳舊的用語,循著家人之間流傳的故事,以及他所能觸及的報導、官方檔案、調查報告,編織出一張驚人的網絡,也基於澳洲原住民族的親屬觀念,連結起他們所生活的環境。
這張網絡雖然會被輕易抹消,卻同時以它的脆弱性支撐著展場中央的死亡調查報告,使得這整座脆弱的紀念碑不僅是哀悼的對象,而是成了更為柔韌、甚至具備抵抗意義的紀念行動。這張網絡一方面提示著,殖民體制如何系統性地迫害原住民族,另一方面,也表現出死亡報告裡的名單並不是孤獨地受苦,這整張網絡,以及網絡所指涉的環境,都包圍著、承載著並且陪伴著他們。
阿爾奇.摩爾也在其中刻意留下了空洞,用以表現檔案中未公開或未曾被記錄的部分,譬如在拘留所死亡的原住民,這些顯然在歷史敘事中並不光明的面向,也同時表現了看似堅實可信的檔案實則充滿漏洞,又輕易能被塗改抹除。
artwork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the commercial. Archie Moore / kith and kin 2024 / Australia Pavilion at Venice Biennale 2024 / Photographer: Andrea Rossetti / ©theartist / Image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The Commercial
即便摩爾參考了西方民族誌的家族系譜紀錄方式,這份系譜卻並未依循樹狀的線性發展。原住民族的家族型態與時間觀念,使得這張網絡更加不規則。在澳洲原住民族的家族概念中,同時可以有複數的父親、母親、姐妹兄弟,過去、現在與未來之人,也可能同時存在。這些名字隱藏了許多無法以西方的語言與記名系統解讀的細節,譬如藝術家的某支家族姓氏,在檔案中長久被以德文或荷文的拼音記錄。在殖民時期,族譜中出現的混亂與缺漏則反映了族人在殖民體制之下,經歷殖民者入侵、屠殺,乃至傳入疾病而流離失所,從而破壞了家族連結。摩爾盡可能讓這張族譜完整詳實,但其中的漏洞卻更加成為對於殖民暴力強而有力的見證。與此同時,不斷地向前溯源,族譜中龐大的關係網絡,既連結著水池中央在國家暴力中犧牲的死者,也隱約地連結著走進展場的觀者。摩爾在他的自述中說到,他希望人們能夠意識到,我們都是彼此聯繫著的「親朋好友」。(全文閱讀590期藝術家雜誌)
【7月特別報導│第60屆威尼斯雙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