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師亦父亦友:懷念李鑄晉教授
2012年的夏天,我帶著剛在美國鳳凰城出生的小兒李天哲到加拿大溫哥華省親,並約好李鑄晉、李天華教授父子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暑假,不料那次卻是我跟李教授最後一次見面。在我的生命中,有數位對我幫助極大的人,除了恩師劉國松外,另一位就是李鑄晉教授。
記得1989年秋的一天,國松老師約了幾位他的香港學生,包括郭漢深、陳君立和我,要我們拿作品給一位國際知名的美術史學者看,他就是當年受邀出任香港藝術雙年展海外評審的李鑄晉教授。認識會面後的當天晚上,我接到了李教授的電話,邀約我翌日再次單獨見面;他囑咐我寫下一些個人的生平經歷,並且多帶作品前往他和夫人鄺耀文下榻的飯店。我們在飯店房間看畫討論了一整天,李教授知道國松老師推薦我給一家台北畫廊(藝術家李錫奇經營的三原色藝術中心),將在不久後舉辦首次個展,他竟然主動提出替我撰寫展覽序文,叫我不禁受寵若驚。結果隔天李教授就完成一篇題為〈李君毅:中國水墨畫的一顆新星〉,原來他一直習慣深夜工作,所以熬夜一口氣寫成三、四千字的長文。那時我剛從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不久,正在為前途徬徨煩惱之際,雖然懵懂不知李教授在藝術界的身分地位,但他扶掖新進的古道熱腸確實令我深受感動及激勵。
後來我決心走上藝術創作的艱苦道路,父母家人為此多有不滿與責備,幸好李教授和國松老師不斷地給予鼓勵,才沒有放棄個人對理想的追求。於1991年的前後,突然有位收藏家兼畫商艾德溫.米勒(Edwin Miller)跟我聯繫,說他和友人成立的樂山堂畫廊對我的作品很感興趣。當時樂山堂接手了剛退休的水松石山房主人休.摩斯(Hugh Moss)的當代水墨代理業務,經營的畫家除了國松老師外,還包括王季遷、陳其寬、王無邪、周綠雲、方召麔和董陽孜等,而我成為他們畫廊最年輕的藝術家。其後畫商才向我吐露,因為李教授在藝術界素有慧眼伯樂的美譽(譬如他發掘余承堯又栽培國松老師等),所以他們特別前往美國勞倫斯市的堪薩斯大學(The University of Kansas)向他請益;結果在李教授的大力推薦下,他們才會破格代理我這個當時只有廿多歲的年輕藝術家。透過李教授的撮合得到國際性畫廊的青睞,提供了我生活上所需的經濟支持,得以讓藝術創作穩步發展。雖然數年後樂山堂結束經營,不過也為我後來跟漢雅軒張頌仁的合作奠下基礎。
我於1992年跟隨家人移居加拿大溫哥華,剛好李教授和夫人每年7月、8月都會到那裡避暑,因此有了很多見面和相處的時間。他們夫婦倆雖然自大陸廣東移居美國數十年,但生活上還是保持著中國南方人的習慣,平日兩人交談皆用廣府話,飲食上也偏好粵菜。溫哥華有大批早期來自廣東與新近從香港湧入的移民社群,我也常跟著李教授夫婦參加當地藝術界友人的聯誼聚會,因此認識了像顧媚、鄺耀鼎或呂壽琨的家人。1995年我返台隨國松老師在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學習,其後一直跟李教授保持著書信往來,每隔數月就會收到他的信函,信中總是表達對我的關心及鼓勵。當李教授知道我因執意從事創作而跟父母關係日益惡化,同時我也對美術史與藝術評論頗感興趣(當時兼職為藝術雜誌及期刊撰稿);於是他建議我調整人生規畫,利用數年時間到美國深造,以便日後謀取一份藝術相關的工作,藉此修復與家人的關係。我跟國松老師、至交夏一夫和父母商量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赴美攻讀中國美術史博士學位。
在李教授的幫助與安排下,2002年我得到了美國坦佩市亞利桑那州立大學(Arizona State University)提供的獎學金,跟隨他的學生布歌迪(Claudia Brown)做博士論文的研究。為了把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建立成一所中國藝術的研究中心,他更與國松老師協商決定,把兩人的藏書一併捐贈給學校圖書館。美國亞利桑那對李教授來說,有著特別的親切感。一方面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美術系的前後任中國美術史教授,乃其好友周汝式和學生布歌迪,另一方面鳳凰城美術館(Phoenix Art Museum)館長吉姆.博林格(Jim Ballinger)與亞洲藝術部門負責人珍妮特.貝克(Janet Baker)也都是他在堪薩斯大學的學生。因此他和夫人冬天時經常去那裡避寒,跟當地學術界與藝術圈有著緊密互動。我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讀博士以及隨後在鳳凰城美術館工作的那段期間,特別是2004年李夫人於溫哥華意外去世後,我跟李教授每年有很多時間一起相處,暑期一兩個月的時間在溫哥華,冬季數週則在坦佩市度過。
李教授和我也經常一起到美國各州參訪旅遊,譬如前往重要美術館的庫房看畫,像是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The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西雅圖美術館(Seattle Art Museum)、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Asian Art Museum)、哈佛大學美術館(Harvard Art Museums)、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P r inceton University Art Museum)等。我們也拜訪了不少私人收藏家,如新罕布夏的翁萬戈、新澤西的林秀槐、舊金山的曹仲英和費立哲(Rick Fabien)神父、鳳凰城的派普夫婦(Roy and Marilyn Papp)等。也是透過李教授的介紹,我認識了他的學生、時任哈佛大學賽克勒美術館(Arthur M. Sackler Museum)東方部主任的毛瑞(Robert D. Mowry)。毛瑞非常欣賞我的水墨創作,為哈佛大學收藏卅多件我的作品;他又在2006年策畫了「中國山水畫的新傳統:近期典藏」的展覽活動(以此紀念40年前李教授策畫的同名展覽),展示他們館藏國松老師、李華弌、劉丹和我的山水畫作。在展覽開幕以及研討會期間,除了認識不少美國重要的大學教授與美術館學者外,紐約知名的The Chinese Porcelain Company藝廊以及倫敦畫商邁克.顧德豪斯(Michael Goedhuis)也藉此機會跟我接洽,其後陸續建立起作品代理的合作關係。
2007年瑞士蕾達畫廊(Galerie Leda Fletcher)舉辦國松老師和我的師生展,李教授做為貴賓受邀同行,三人在湖光山色的日內瓦度過一週的美好時光,我們還參觀了附近的白朗峰及雷特伯格博物館(Rietberg Museum)。李教授對雷特伯格博物館相當熟悉,1970年代時曾應瑞士收藏家查爾斯.A.德雷諾瓦茨(Charles A. Drenowatz)的委託,為其三百多件明清與近現代中國繪畫珍藏進行數年研究,先後撰寫出版《千巖萬壑:德雷諾瓦茨藏品的中國繪畫》(A Thousand Peaks and Myriad Ravines: Chinese Paintings in the Charles A. Drenowatz Collection,書名借用藏 品中的龔賢名作標題)及《現代中國畫》(Trends in Modern Chinese Painting: The C. A. Drenowatz Collection)兩本專著,後來所有藏品皆捐贈給這座博物館。李教授長年研究中國古今繪畫,因此透過各種機緣購藏了一批元、明、清以至近現代的畫作,他又跟眾多中、港、台藝術家密切交往,得到他們餽贈留念的作品。當李教授有意把他的珍藏捐贈給哈佛大學賽克勒美術館與鳳凰城美術館時,兩館就委託我負責收藏品的初步拍照建檔及資料整理記錄等工作,以便規畫他的收藏展以至審訂捐贈細節。我也因此得以跟李教授一張又一張仔細地賞閱這些收藏品,聆聽背後相關的故事以及他對畫作的看法,最後李教授更把幾件他的珍藏送給我做為紀念。(全文閱讀592期藝術家雜誌)
【9月專輯│紀念李鑄晉教授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