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時代之心
一位年輕陶藝家楊育睿的自我告白
撰文/莊秀玲.圖版提供/楊育睿(藝術家2017年12月511期)
立定心之所向
楊育睿1988年出生於台南,雙親都是公務員,媽媽是國小老師,還有一位學音樂的妹妹。父母十分支持他在藝術上的興趣,國高中時曾報考美術班,最後如願在2009年進入長榮大學就讀視覺藝術系。楊育睿在大二開始學習陶藝的基本製作技巧,受到陶藝家王明榮等老師指導,對陶土產生濃厚的興趣。因學校資源不足,在父母的支持下大三便擁有自己的工作室,自此決心踏上陶藝創作之路。2014年楊育睿考進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形設計學系碩士班,在創作上受陶藝家羅森豪的指導,獲得許多提點與鼓勵,更積極參與亞洲四地校際陶藝創作聯展、台南藝術大學的國際工作營等,擴展自己的創作視野。
楊育睿的陶藝創作是從「自身存在的懷疑,探討存在的條件與定義」的思維中展開。他認為陶土很容易控制,卻也有自己的特性與節奏,很適合他直觀地捏塑、寫實地記錄心緒。這像是建築與其建構過程的關係,也是人體或生命的建構歷程,是一點一滴地用雙手堆積、塑形完成,在這歷程中可以透過他的感知連結與大環境之間的關係。大學時期楊育睿作品的主題圍繞在生命的生死狀態,想以有機的生物符號表現誕生、脆弱或死亡;研究所時期則聚焦在靈魂跟肉體關係的詮釋上,想反映社會或周遭環境的黑暗面或失序狀態。作品曾獲2016年第八屆德國Nassauischen儲蓄銀行陶藝新秀獎入圍,2017年第三屆台灣青年陶藝雙年展首獎。
實存狀態的時代反映
楊育睿 靈與肉─有機體Ⅱ 2015 陶土 58.5×16×19cm
和許多年輕藝術家的創作一樣,楊育睿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帶給觀眾視覺上的刺激,也明白作品要能先吸引觀眾的目光,才能再進入深刻的思考。但他很清楚,年輕的自己成長於無憂無慮的環境中,歷練與視野都不足,無法為作品注入深刻的內涵,但創作是不能不真誠的,過與不及他都不認同,所以他選擇盡其所能地傳達所處時代、親自體會的生命實存狀態。
楊育睿認為,當代社會常虛有其表,儘管外表光鮮華麗,但內心世界虛空、漫無目的者比比皆是,尤其與他同世代的年輕人普遍都有這樣的心境與感觸,他想透過作品傳達這樣的處境與窘態。如2015年〈靈與肉─有機體Ⅰ〉,這個上方有開口的圓球體,外殼是明亮的乳黃色土,其上有許多點綴性的裝飾,有左右對稱的波浪立體線條,邊上有排列整齊的藍白釉小半球體及如花朵般的灰色小圓造形,幾處用小錐狀物堆疊成束花叢,以及用手指壓捺整齊的裝飾紋及凸出的小圓點等,豐富熱鬧。圓球內則盛裝了黑陶土所捏塑的不規則陶片,其上有著破洞、沒有修整的邊線等;內外相比對下,華麗與黯淡、有序與無序相呼應著。又如〈靈與肉─有機體Ⅳ〉像圓球體是被切割成四瓣,外殼是乳白色的陶土,其上點綴了許多如小丘的突出物,其內部則似薄薄的一層黑油般地吸附著,其結構是有方向性、有規則的摺痕,但沾染了深咖啡色的釉彩,外殼切邊處則有淡藍色的汝窯釉。內外黑白色彩的對比,內外空間結構上差異的對話等,帶來大的視覺反差。他以這兩件有機造形的物件,以內外質地與空間的反差對比,傳遞表裡不一的狀態。
無名無狀之探索
楊育睿想探索的是他內心的世界,是直觀的、潛意識的,也是夢境的。他在創作過程中快速追隨思緒流動,他心中沒有明確的造形藍圖,是隨著心、隨著手、隨著與陶土的互動發掘自己的直覺本能,做到哪改到哪。
他說:「關於形體的來源,大多是來自從小到大的記憶,對於大自然的接觸、繪本、動畫作品。有趣的是,對於圖象的存取,都會被簡化成某種形象、概念或符號,不是鉅細靡遺的視覺複製,是變動、柔軟、可組合的,而這些符號都不斷被重新改造、變形與重組。」如2015年的〈靈與肉─有機體Ⅱ〉,以黑色長條陶土如波浪、如有摺痕的襯裙,一圈圈地圈出橢圓形造形,側邊則裝飾了半立體的小半圓或曲線,曲線旁刻畫了許多細線條,猶如一條條蜈蚣或毛毛蟲,彷彿這橢圓形造形是一如母體般的類生物,在其表面寄居了許多不同的其他類生物。又〈靈與肉─有機體Ⅲ〉,如有花朵樣貌的類多肉植物,其上的波浪皺褶細密地重疊,下方則有三或四隻腳,在尖頭處也有波浪皺褶。
這兩件類生物在外形上雖無以名狀,但都因為有波浪般的皺褶展現動態感,而有類生物的象徵。陶土因富含水分而具可塑性,且十分柔軟,當以薄陶片成形經窯燒後,便成為尖銳之物,不小心常有壞損或割傷皮膚流血。這就是他與自己作品互動過程之一,看似柔順卻堅實且脆弱。
楊育睿 身紋─感官聚集體Ⅱ 2015 陶土 30×40×18cm
破繭的勇氣
在偶然的機緣下,老師羅森豪的一個提醒,讓楊育睿決定改以黑白兩色絞胎為土坯,創作「身紋」系列作品,如〈身紋─感官聚集體Ⅱ〉,用薄陶片一層層地圈出一朵向外綻放的花,似方似圓又黑白相襯的色彩,不但沒有了嬌豔,每一片花瓣都是傷人的利刃。又〈身紋─感官聚集體Ⅳ〉,數個大小不一的管狀物相互依偎著,正前方的管子從中心點向外崩裂開來,左右兩側的管子則都突顯出一大尖頭的錐狀物,彷彿隨時會掙脫、爆裂。這兩件作品都暗示了看起來最溫和的往往都不是如此,人不可貌相,一直以來就是前人的訓誡之一。而〈身紋─感官聚集體Ⅲ〉,在絞胎中降低了黑色陶土的成分,純化了視覺感受,以並置但又暗示即將分離的兩個球體為造形,左邊球體的表面由波浪皺褶覆蓋,右邊表面較為平順的球體則作勢吃力地向右挪移,兩球體因各有一類似桌椅的腳,更暗示了彼此拉扯的動態感。
2016年〈靈與肉─一號構築體〉和〈靈與肉─二號構築體〉,類生物的樣貌更加具體,都是有三隻腳、三隻角的怪物,但沒有了五官,身上寄生或長出來許多小物件,還包括人的腿與腳掌,彷彿更具行動力與動態感,但看來卻像彆腳地或漫無目的地蹣跚行走著。這作品或許暗示著,楊育睿或與他同時代的年輕人的心理狀態,即使尚未準備好也要能自己走出舒適圈,破繭而出,幻化新的生命歷程。
楊育睿 偽善者與正義之劍 2017 陶土 45×60×25cm
從心做起的自醒
一路走來,楊育睿的作品充滿自嘲又自省的意涵,如2017年的〈偽善者與正義之劍〉已能將絞胎技巧運用更為細膩,使這類生物的造形如貝殼類又像是生物化石般的感覺,讓人覺得古老、滄桑,另有一種時間停置的永恆感。此作品亦將多元的立體角度安排得十分妥切,一方看似貝殼外貌,一方則是三角錐狀,兩種對比造形、對立意涵,暗示了前後不依的狀態,人前人後心態的諷刺。又〈島獸〉就如三隻腳的螺,背著一個外殼尋找另一個新的安居之所,又2017年最新作〈穴工〉,成串的囊袋般造形,彷彿暗喻了如螻蟻般,庸庸碌碌地為自己做了一個又一個繭,卻一次又一次地逃脫的宿命。這就是楊育睿自己說的,「人性慣常的狀態之一是人們喜歡將自己關在牢籠裡,然後嘗試逃脫。」
楊育睿 穴工 2017 陶土 50×52×56cm
也許是台灣社會的時代氣氛,也許是他個人悲觀的性格所致,楊育睿總是自認為太過灰色,也太過直白。儘管悲觀,但他知道透過創作去宣洩的必要性,以及期許自己每次創作都要用盡全力;這種全心投入與探索未知的勇氣,令人讚許也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