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奇絕的認同形塑
皮耶和吉爾的肖像攝影
圖版提供/Galerie Templon, Paris & Brussels(《藝術收藏+設計》2018年4月號127期)
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成書於西元8年的西洋文學巨著《變形記》(Metamorphoses)描述了希臘與羅馬神話中的世界歷史,其中包含了許多以愛情為主題的變形故事。而以希臘眾神之王的宙斯為主角展開的各種光怪陸離之變形和愛慾描寫,更是西方藝術史上一再被取用的題材。不論是宙斯自己的變形或是其慾望對象的變形,必定伴隨著天后赫拉的妒意、宙斯隨心所欲的背叛和獵豔對象的無助此一三角關係。為了躲避赫拉的忌憚、哄騙和卸除慾求者的心房,透過美術史上的名畫詮釋,可以看到宙斯化身雲霧、公牛、天鵝、黃金雨,甚至是女神形象,以達成求愛或洩慾的目的,諸如河神女兒伊娥(Io)、腓尼基公主歐羅巴(Europa)、斯巴達王后麗達(Leda)、阿哥斯(Argos)國王之女達娜厄(Danae),以及月神侍女卡利斯托(Kallisto),都是他私慾膨脹之下的無辜受害者。提到宙斯的風流成性,四處留情的他,在希臘詩人荷馬(Homer)於《伊里亞德》(The Iliad)的記述中,還曾傾戀於美少年。一般他總是在人界多情,留下珠胎暗結便拂袖而去,卻未曾將戀慕者帶回奧林匹斯山。唯獨一次,他變身為巨鷹,將特洛伊王特羅斯(Tros)最小的兒子蓋尼米德(Genymède)綁架到天庭,不僅對他寵愛有加,甚至賜予不死之身。法國藝術雙人組皮耶和吉爾(Pierre et Gilles)於2001年創作的〈蓋尼米德〉,正是取材這則西洋古典的孌童戀同性愛。宙斯模糊曖昧的性傾向、蓋尼米德所例示的完美男體,以及兩人之間的同性之愛,除了呼應現實生活中,皮耶和吉爾是一對合作無間的同性伴侶,也揭示他們創作以來不變的策略與核心關切,透過人物的角色扮裝,來探討性別議題和同志美學。
花都裡的花漾與花邊
皮耶和吉爾所構築的影像世界總是充滿蕾絲花邊、鏤刻繾綣綺麗,色彩夢幻的場景裡有俗世人間,也有超逸仙界和無間煉獄。從藝術史到當代時尚圈的名人、再到跑龍套的無名小卒,都曾在其作品中華麗上鏡。這對搭檔早在1976年就已聲名鵲起,樹立獨特鮮明的影像風格,在各大美術館曝光展覽,包括2000年在紐約下東區新當代美術館(New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2005年在上海當代美術館(Shanghai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的回顧展;2007年在巴黎國立網球場美術館(Jeu de Paume)的30年回顧展;2017年於布魯塞爾伊克塞爾博物館(Musée d’ lxelles)的「明暗對照」(Clair-Obscur)回顧展和法國瑪律羅現代藝術館(MuMa)的回顧展等。儘管他們的作品向來頗富爭議,但那將俗豔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特殊審美觀,總能引來評論報導與大獲全勝的票房。
皮耶和吉爾2016年作品〈40週年(皮耶和吉爾)〉Pierre & Gilles, 40 ans (Pierre & Gilles), Acrylic on photograph ink-jet printed on canvas and framed , 123.5x102cm, 2016
現實的拋卻與造假的堅持
皮耶和吉爾的那種不惜過分裝腔作勢、也要敗露偽裝假造的高度人工感風格,融合了來自西方藝術傳統、印度寶萊塢電影和宗教圖像等各種不同視覺文化的影響,例如文藝復興與巴洛克的繪畫風格、色情產業圖像、商業攝影、廉價俗氣的宗教信仰祈福卡、妝感十足的膠卷電影等。畫面的詭異在於,人物總在誇張的柔焦效果中佇立於極淺的前景,儼然正在登台表演,一副活人畫似走位定格、搔首弄姿,出演悲天憫人的聖母、青春正豔的水手。然而,極盡反差效果的是,那些時尚名流和好萊塢演員,在他們的鏡頭下宛如走入另一個世界般脫離現實形象,豔星卻在他們的作品中宛若聖潔天使。 1980年代末期,他們開始在取材上加入非基督教人物的神話人物描寫,像是希臘神話的蛇髮女妖與前述提及的宙斯變形典故、羅馬神話中的海神波塞東,以人神之間的模糊界線示範和提點出身分的曖昧與跨越(前述那名凡人美少年,後來因被宙斯賦予神性,成為黃道十二宮之一的水瓶座)。與名人合作之外,皮耶和吉爾也常親自入鏡,自己化身故事主角,例如1987年所作的合照中,兩人扮裝成「艾維斯.普里斯萊(Elvis Presley)在扮西部牛仔」的樣子,就是他們倆熱中不已的造型。以上這些題材和系列,不論是拍攝明星、無名人士或他們自己,其共同點便是整體所呈現出的那種絕對堅持的人工美,無論如何都要絢麗到底,哪怕無邊的虛構已在現實生活中無可所指,哪怕是全然漠視實際情況裡擔綱的身分。
裝模作樣的「敢曝」美學
「敢曝」的歷史,可以追溯自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Caravaggio)的風格手法。因殺人罪名和同性戀傾向而充滿神祕怪誕色彩的卡拉瓦喬,作品常涉及痛苦、殺戮、暴行,並完全悖離當時主流的古典美學觀,逼真刻畫所謂粗鄙的庶民百姓,他描繪的聖者形象,往往以凡夫俗子之面容呈現,並以誇張形式表達叛逆,違抗和諧審美的風格主張,讓宗教典故顯得既不神聖也難莊嚴,在當時飽受同輩藝術家和評論攻訐。而在19世紀的英國,「敢曝」則成為唯美主義的一種表現形式,以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的品味和特立獨行為代表,不自覺地透過扮裝和文學風格,實踐了「敢曝」的一些主要特徵,諸如性別模糊、非自然狀態、頹廢、嚴肅看待世人眼中的輕浮與無價值、游離主流之外、超然面對批評、以藝術精神對抗功利社會、道德漠然等。
左.皮耶和吉爾2016年作品〈魔術之心〉Pierre & Gilles, Coeur magique (Chaelin CL), Acrylic on photograph ink-jet printed on canvas and framed, 149x116cm, 2016 右.皮耶和吉爾2016年作品〈花與淚〉Pierre & Gilles, Des fleurs et des larmes (Lolly Wish), Acrylic on photograph ink-jet printed on canvas and framed, 174x126cm, 2016
同志文化的視覺符號
皮耶和吉爾不僅追求「敢曝」美學,題材取用上也承襲了許多同志文化的視覺形象經典,尤其將鏡頭聚焦在透露同性情慾的男性身體,鑄造美麗與哀愁並存的同志形象。其中一例便是一再復現的聖賽巴斯提安(Saint Sebastian)殉教圖。這也是西方藝術史上畫家經常採用的主題,因羅馬皇帝大肆迫害基督教,身為禁衛軍隊長的聖賽巴斯提安力勸皇帝收手,卻遭其下令以亂箭射死。在日本文學家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中,以完整的說明闡述此幕為何具有男同性戀象徵意義。他形容一次遊歷義大利熱那亞羅索宮(Palazzo Rosso)親見巴洛克古典主義畫家貴多.雷尼(Guido Reni)所繪〈聖巴斯提安殉教圖〉的經驗,描述畫面中白皙無比的裸體姿態和箭矢穿刺健美青春肌膚帶給他的生理刺激和官能性的劇烈歡樂。絕美的肉體沒有淌血、也沒能再經歷老朽,只有那時此刻的青春、靜謐、光彩,散發著濃重的異教芬芳。一般咸認為聖賽巴斯提安是同志聖人,他的受難身體反映了一種雕像形式的完美理想。水手服男子則讓人聯想到法國著名同性戀作家惹內(Jean Genet)的小說《布雷斯特之爭》(Querelle of Brest),以及德國導演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於1982年據其改編的酷兒電影《霧港水手》(Querelle)。此片集結各種同性戀形象原型,透過男主角所遊走的糾結人際關係,把同性慾望的諸般可能性搬上大銀幕。
左.皮耶和吉爾2017年作品〈富士山我的愛人〉Pierre & Gilles, Fujiyama mon amour (Sylvie Vartan), Acrylic on photograph ink-jet printed on canvas and framed, 139.5x106.5cm, 2017 右.皮耶和吉爾2017年作品〈卸下〉 Pierre & Gilles, The Strip (Shy’m), Acrylic on photograph ink-jet printed on canvas and framed, 139.5x105cm, 2017
文化工業與同志文化的交涉
值得釐清的是,敢曝的初衷並非僅是特意標新立異、自娛娛人,而是嚴肅而有所目的的,因而純粹蓄意地追求「敢曝」行為,反而無法真正逼近「敢曝」美學的本質。就皮耶和吉爾而言,這是他們作為同志主體或同志社群之一分子,為了實現目的、自我正名、正色,所採取的一種政治策略。不論是BL世界或是西方自古希臘羅馬以降的同性愛描寫,對於男性形象的塑造總有脫離現實和過度理想化的特徵。在資本主義商品化的操作中,更使社會大眾對於同志的形象認知陷入刻板化的慣性,對於男同充滿脂粉味、健身狂、雕像感肯尼芭比的一致想像。於是,皮耶和吉爾索性加入這條生產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他們的作品中,可以見到文化工業和好萊塢式炒作之下固著塑造的同志符碼和圖像慣例,只是他們倆人,更極端地把那些被視為同志特徵的部分提煉到表面強化,使每一寸肌膚都潤飾到完美無瑕,每一副身軀體魄都健美性感、每一張臉孔都姣好無比,他們將人工介入錘鍊出來的理想標準當作一種反諷的幽默修辭,看似歌頌,實則隱含批判,質疑主流文化對於同志男性的形塑建構和對其身體不切實際的期待,以及對於同志社群現實處境虛偽至極的粉飾太平。因為這些柔焦、美化、獨尊性的吸引力之片面側寫,完全忽視當代同志社群所面臨的政治困境、法律衝突、社會敵意、疾病威脅;另一方面,也提醒同志社群提防戒備這種失真的身分認同。皮耶和吉爾的肖像攝影因此是一種文化顛覆的姿態,以其既迎合又嘲諷的雙面性,回應商品文化消費同志形象、甚而影響文化性別認同意識形態的現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