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素描與書寫
當代繪畫中的書寫趨向
素描的意涵
在西方學院繪畫的基礎,是線條描寫輪廓熟練、掌握其形體與結構後,接著學習顏色的筆刷塗抹覆蓋畫面,因此有以線條表現的「素描」,以及層層疊疊的筆刷塗抹的「繪畫」兩種不同類別。達文西認為繪畫是一種知識的科學,而素描是一種探索的方法,透過對解剖、透視、動作、比例、色彩、體積等探索。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畫家瓦薩利(Giorgio Vasari),認為素描不過是我們內心中一種視覺的表達跟觀念的宣告,並主張素描有雙重意義,「觀念」(義大利文desegno interno,Interno為內部的意思)與「技術」(義大利文desegno esterno,esterno為外部的意思)。因此素描就像思想或精神的符號。只是這種符號,是一種鮮明的、流動的痕跡,有學者將素描定義為自己留下的個人的記號痕跡(mark-making)。
常玉 兩裸女 油彩畫布(圖版提供:國立歷史博物館)
長久以來西方社會重視繪畫的社會與宗教功能,素描主要做為草稿、臨摹與練習使用,然而隨著藝術品之社會功能的式微,藝術觀念的進展,對於藝術界開始追求真實、擺脫制式化、符號化的再現(繪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許多藝術家開始使用更為自由、更貼近內在思維運動的素描或書寫(Automatic drawing),乃至1960年代身體行為動作的痕跡繪畫,這種線條或書寫繪畫在西方反過來成為重新思考繪畫本質的創作。
素描的直接性與運動特質,在西方若要追溯素描的歷史,自然連結到人類本能語彙,一種直接的表達方式,例如洞穴壁畫,或是孩童的繪畫;在當代藝術中則連結到一種身體行為的過程或觀念思維的過程,它導引的重點不在結果,而是過程所展現的運動,包含力與思維的變化,乃至於世間或觀者的對應。
常玉 中國花布上的粉紅裸女 約1930 油彩畫布 45×81cm
常玉和趙無極的創作
常玉將中國書畫線條引入西畫,畫面直接大膽運用線條繪畫,空間背景也時常以大筆線條塗抹一筆帶過,整張畫面因清楚可見用筆痕跡,使得畫面顯現流暢輕盈的感受,將中國書畫因紙張無法厚塗的材質與用筆特性帶入西畫中。例如〈牧童與水牛〉將書法常用飛白筆法繪畫雲與山,這種簡單留白的筆法為空間帶來穿透流暢的空間感,一筆同時畫出形體與空間。另一幅〈中國花布上的粉紅裸女〉,則是在裸女躺的布畫上中國花布或民間物品常見的圖案,例如鳥、花或魚等。中國書畫喜好的一筆畫,表現出一種簡約性,由於紙張不能厚塗承載顏料,再加上中國畫中對於虛(空白)的重視,在畫面上較常追求悠遠飄渺的意境。常玉早期畫中的色彩,用色不多且淡雅,聯想到中國畫中淡墨的雅趣與空間的處理。畫中裸女的上色也是極薄,幾乎是一次一筆即畫完成,有別於西方畫家的繪畫方式。
保羅.克利 古銘文 1919 水彩畫紙 9.5×12cm
另一位留法的藝術家趙無極,1948年到法國巴黎,常玉則是1921年至1966年於法國生活。趙無極相較於常玉,晚廿幾年至法國,年齡也相差廿五歲。趙無極到法國,當時藝壇以抽象繪畫為主流,趙無極受到保羅.克利(Paul Klee)作品〈古銘文〉的啟發,研究古老的文字入繪畫空間,很自然地選擇自身文化的甲骨文。由於甲骨文就是圖形,趙無極藉由甲骨文字想像古代生活場景,例如〈陽光下的風景〉可見鹿與樹木的場景,甲骨文「木」,甲骨文像上有枝幹、下有根系的一棵樹。甲骨文「鹿」、、等,作品左上角的鹿,畫面左上角有一隻鹿回頭看樹,趙無極用線條畫得極為生動與活潑。
趙無極 陽光下的風景 1950 蝕刻版畫
作品〈郊道〉(Route Entre Deux Villes)是早期畫作中將甲骨文字運用於畫面,晦暗不明的色調以及左下角有甲骨文的「月」,暗示這是在傍晚或夜晚的場景。兩排雜列聚集的圖形文字,例如「犬」甲骨文出現於畫面右上角,另外四周不時出現人行走動的樣子,整體畫面彷彿回到遠古人類的生活。
趙無極 被淹沒的島 1956 油彩畫布 89×146cm
然而為何趙無極使用中國文字於繪畫?文字跟繪畫的差異為何?
在〈趙無極繪畫中的書法趨向1957-1969〉一文中,記錄了他與日本前衛書法家森林子龍、井島勉與吉川逸志會談,趙無極說:「因為每個文字對我而言都有不同的意涵,我認為文字終究是用來表達自然的事物。對我來說文字是一扇門。也可以這麼說,它連接了外在世界以及我的內心世界,所以是一扇門。我也認為它們是藝術手法的基礎。
繪畫所涉及的議題十分多樣。……當我站在畫布前,對我而言所謂的繪畫就是即興創作,我認為「畫一幅畫」是永無止盡的延續,當我畫下一筆,下一筆又在心中浮現。我的畫作即是如此。繪畫能引領你走進永恆……不斷地推及未知。然而,書法可能就不是如此了,書法的狀況是一個字不會字另一個字之後浮現,因為它的格式早在一開始就已決定。」
趙無極藉由甲骨文,也就是人類最早發明的文字汲取靈感,期望從中發展自己的語言,他跟亨利.米修一樣期望從中得到一種原生的、人類共通的語言,對各種情緒與感受作最直接的探詢與表現。他提到繪畫跟書法不同的是書法的格式會將作者的創意侷限,而繪畫的空間則讓線條或造行可以有無盡地展延與變化。他說:「因為我們所有使用中國文字的人始終肩負並傳承著傳統。我畫出這些圖形,因為它們構成我情感的基礎。當代『書法』畫作以及前衛書法都與(傳統)書法不同……(因為它們)使用墨水繪製的線條在紙上營造出某種空間。在這層意義上,它們可以被稱作『素描』(dessins)。但在傳統書法中,時間內動感與動態的延展有其意義。如果一個人跨出時間動態而追求空間營造,我想這即是書法與畫作不同之處。」
趙無極 為友人所做的紀念碑 1956 油彩畫布 162×113cm 慕尼黑Otto Stangl畫廊藏
趙無極認為在畫面空間中,線條的營造與處理是與素描相近,但是如果在時間中表達意義,則是書法,也就是文字符號的傳遞,將素描/空間、書法/時間作簡易的區分。然而書法的書寫沒有在畫面中營造或思考嗎?還是這只是相較於素描的見解呢?素描與書法牽涉到不同的脈絡與創作觀念,然而趙無極卻在畫面做了初次且艱難的嘗試,這個畫面向過去橫跨三千多年前創造甲骨文字人類的連結,並且在這空白畫面的競技場中,現代繪畫強調的開創性與獨特性,從融合中國的書寫與繪畫觀而開展出新的畫面。爾後趙無極的作品時常出現像文字般線條,只是不再是單獨獨立的文字,而是融於畫面空間,彷彿每一個字象徵或代表的生命瞬間運動了起來,在趙無極所造的畫面空間裡獲得新的生命。在莫約十年間的發展,幽暗思古的畫面逐漸開朗成為日後秀麗清朗的抽象畫作。他的繪畫或許可與保羅.克利的創作觀念作呼應:「藝術並非重現可見的事物,它是讓事物得以被看見。」(全文閱讀516期藝術家雜誌)
【5月專輯│素描藝術在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