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的隨想 王攀元的造境與心境
撰文.圖版提供/廖新田(國立歷史博物館館長)(藝術收藏+設計2018年4月127期)
邂逅王攀元的繪畫,總是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孤獨情緒,並不只是畫面中那位踽踽獨行、垂頭緩步、若有所思的老人,而是畫面中簡單元素組合起來的整體氛圍,朝向一種指涉「蒼老」、「滄桑」、「靜寂」、「無依」、「落寞」、「哀愁」、「漂蕩」、「困頓」,但也是「優適」、「豁達」、「老練」、「捨得」、「放下」、「澹泊」⋯⋯的詩境與詩意。
若「寂」是一種情境,「簡」則應當是這種情境的視覺化─運用極為稀少的元素表達寂寥的綿密兼又空疏之感。這很符合元代詩人馬致遠的名曲:「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天淨沙.秋思〉。十二個性質相似的元素排序下來,每三詞一組,每詞再配上該屬性形容詞,特別是這七字:枯、老、昏、古、瘦、夕、斷,讓寂情無比寂寂。沒有贅言,甚至也沒有任何聯繫,而情境的營造(造境)是在想像中完成,當然這種想像力是需要美學上的超越:跳脫實用價值進入象徵思維、翻越世俗規制、神遊太虛境界。

王攀元 倦鳥 油彩畫布 91x117cm 1981

王攀元 北大荒 油彩畫布 130x162cm 1965
「寂」的另外一種顯現是知音難尋,於是發出一種呼喊,尋覓回應,渴望回聲,哪怕只是隻字片語。試想,空谷都有回音,寂寥竟無回應,豈不比空谷更空虛無著、不忍?有時孤獨是一種享受,清空內心雜念之後,「無聲勝有聲」是清境之音,滋味淡而遠。孤獨不只是孤獨,孤獨是一種孤傲的姿態。
人是社會的動物,一輩子在人群中磨塑出自我認同與價值,即便獨處,心中還是充滿各種聲音相伴,道德、訓誡、欲望⋯⋯不一而足。對某些人而言,孤獨是最讓人害怕的情況,甚至是一種疾病。王攀元的藝術之所以能觸動當代觀者的心弦,恐怕也是敏銳地反映了這千古以來的「寂」境。我們雖然庸庸碌碌地鎮日忙碌,經年累月換得的,除勞累與少少的報酬,心靈空虛日甚,才是核心問題。人,隻身來隻身走,不帶走雲彩,孤寂卻是不可脫逃的宿命。而再現孤寂美感,我們不再害怕面對。王攀元的作品讓我們體驗希臘悲劇中「滌淨」(Catharsis)的美感體驗─藉由觀看孤寂圖像或戲劇所帶來的痛苦、驚慌失措等極致體驗達到昇華或全然變遷的目的。
王攀元曾說:「假如你有才高八斗的智慧、鋒芒畢露的才華,可惜生不逢時,受人妬嫉。此時最好要有忍耐的藝術。以忍去應付一切。此外如果沒有良師益友在身邊,必須能享受孤獨和安靜,不要空虛、痛心,安靜地去觀察萬物、開拓胸襟、增廣知識領域吧!」常言道,藝術家是孤獨的、忍辱負重的,王攀元更深刻地詮釋與再現這份舉輕若重的情愁。王攀元的藝術見證了時代的孤寂,在過去的評論中早已形成共識。「時代」意指集體的情結,因此孤寂也是一種橫跨社會的整體心態,是對台灣歷史的反應。視覺藝術家表現的「寂」境不同於文學家或音樂家,色彩、造形、主題、構圖等都極為講究,必須統調,但又不能過度雕鑿,這是難處也是巧處。
孤寂久了,不但沒退卻,更發展出一種獨特的自信:享受孤獨、寂靜,轉化為一種扎扎實實的美學經驗,蛻變為境界,終究是一種人生態度。在獲得第5屆國家文藝獎的感言上說:「想起過去的種種,彷彿像是黃粱一夢。得獎這件事也像是黃粱一夢。我始終覺得人的一生就是應該追求真理,為了真理,不需要有任何動搖,要肯定自己,不要作虛偽的事情。」從「怕」(他曾說:「我的一生均在『怕』字上過生活。」)到「無懼」,是用一生的面對換來的代價。

王攀元 龜山島 油彩畫布 70x58cm 年代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