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on Rhoades錨定失靈的短路生產線
傑森.羅德斯的瘋狂裝置劇場
撰文/陳亭聿 攝影/Fredrik Nilsen 圖版提供/Hauser & Wirth Los Angeles(藝術收藏+設計2017年6月117期)
大量的現成物或拾獲物被攤展開來,堆疊高起,據地龐大,像是倉庫或是跳蚤市場中閒置和無用的工具與配件,被重組而因為形貌與尺寸,煞有其事而幾可亂真的工廠。這些華麗而巨型的工廠乍看能夠獨立運作,有軌道與路徑,彷彿不斷吞吐生產著最新的產品。但是,一旦稍微拉近距離看,這一座座工廠的內在環節卻糾結不已,參訪者從中難以尋得順利站坐與行進的空間,一不小心就迷了路、亂了套。工廠內部早已運作短路,指涉失靈。它們像是由道具仔細構築的劇場布景,卻不曾精準複製現實,而是有所變造扭曲,因此更像是真實世界的失敗贗品。如果真要說它們生產了些什麼,那便是連同企圖討論它們的議論蜚語,共同量產了更多的廢語與垃圾。
但是,一如這篇文章,還有近期的展覽,它們和相關的策展論述、藝術評論卻都還在製作,還在運轉當中。藝術家傑森.羅德斯(Jason Rhoades)曾說:「如果你了解我的作品,你就知道這些作品永遠完成不了。」
傑森.羅德斯2006年作品〈Tijuanatanjierchandelier〉
Jason Rhoades, Tijuanatanjierchandelier, Mixed media, Dimensions variable, 2006. Installation view, 'Jason Rhoades. Installations, 1994 – 2006' Hauser & Wirth Los Angeles, 2017© The Estate of Jason Rhoades. Courtesy the estate, Hauser & Wirth, David Zwirner and lender. Photo: Fredrik Nilsen
1965年出生的羅德斯,在2006年8月1日清早,從家中被送進醫療中心,宣告死亡,死因可能是心臟衰竭。他的作品還未殺青,他的劇場還沒下戲,真實的人生卻匆促地走到終章。雖然生命短暫,但過世時年方41歲的羅德斯,在世時已被譽為這個世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1993年,甫畢業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取得美術碩士,還未滿30歲的羅德斯,就因為兩位藝術家前輩保羅.麥卡錫(Paul McCarthy)和理查.傑克遜(Richard Jackson)的引介,在美國東、西兩岸分別舉辦了兩次個展,初試啼聲便嶄露頭角。
觀眾與藝評很快地因他作品的似曾相識、混亂與費解而深獲吸引,然而在吸引的同時又心生抗拒。羅德斯富有爭議性的作品開始於歐美巡迴,尤其在歐洲藝壇享有盛名。然而,由現成物或拾獲物組構成大型裝置藝術,這種作法與觀念在當代藝術中已非新鮮事,那麼,羅德斯的作品究竟有何特別之處?
傑森.羅德斯2005年作品〈黑色女陰⋯⋯與異教徒偶像的工作坊〉
Jason Rhoades, The Black Pussy... and the Pagan Idol Workshop, Mixed media, Dimensions variable, 2005. Installation view, 'Jason Rhoades. Installations, 1994 – 2006' Hauser & Wirth Los Angeles, 2017© The Estate of Jason Rhoades. Courtesy the estate, Hauser & Wirth, David Zwirner and lender. Photo: Fredrik Nilsen傑森.羅德斯1998年作品〈創造之謎〉
Jason Rhoades, The Creation Myth, Mixed media, Dimensions variable, 1998. Installation view, 'Jason Rhoades. Installations, 1994 – 2006'Hauser & Wirth Los Angeles, 2017©The Estate of Jason Rhoades. Courtesy Friedrich Christian Flick Collection im Hamburger Bahnhof, Berlin. Photo: Fredrik Nilsen
個體的失靈:慾念催動的廢渣生產線
這種巨型的,關於生產的、也關於失靈的系統,看起來搖晃顫巍,卻意外堅實,看起來隨時會崩散,卻不曾解體。我們當然不難將其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現代化世界聯想在一起。機器並未損壞,只是重組更新,工廠並未倒閉,只是拋售冠名。意義還在列隊等著登上生產線,等著被加工、包裝與消費,意義正在愈滾愈大,世界正在愈變愈擁擠。
除了〈完美世界〉具現外在結構之外,羅德斯的作品顯示一切也在自身體內上演。不只在體表,還滲透到私處與大腦,讓結構層層疊起、彼此鞏固,裡應外合地發生。
羅德斯的多件作品以身體為名,揣摩人體內在系統的運作。像是1996年作品〈一個瞬間/我下體裡的劇場/對身體的窺看/暫時性〉,在一個長形的鐵架輸送帶下面,這一端在射擊機器當中上膛,就會將停駐在中央的泥鴿子於對面的牆上射成碎塊,作品中的錄像介紹這個作品的運作,地上纏繞著暴露在外的電線,羅德斯在螢幕上說,整個作品談的是「腺體」。
1998年的〈創造之謎〉,打造的則是藝術家在進行創作時的大腦模型,這具大腦還可細分為積累知識、處理記憶以及潛意識的不同區塊。一道加上蛇頭與蛇尾的玩具火車代表了「思路」,色情圖像包裝的木材被載向大腦代表「信息」,信息被切割與輸送,被相機、鏡子與電腦處理與複製。最後,一道煙圈從作品中名為「肛門」的地方施放出來,成為這個瘋狂機器製造的神秘副產品。
傑森.羅德斯1994年作品〈瑞典情色與Fiero零件〉
Jason Rhoades, Swedish Erotica and Fiero Parts, Mixed media, Dimensions variable, 1994. Installation view, 'Jason Rhoades. Installations, 1994 – 2006' Hauser & Wirth Los Angeles, 2017©The Estate of Jason Rhoades. Courtesy the estate, Hauser & Wirth, Private Collection, Switzerland and lenders. Photo: Fredrik Nilsen傑森.羅德斯2004年作品〈我的麥地那, 尋找我的居所〉
Jason Rhoades, My Madinah. In pursuit of my ermitage..., Mixed media, Dimensions variable, 2004. Installation view, 'Jason Rhoades. Installations, 1994– 2006' Hauser & Wirth Los Angeles, 2017© The Estate of Jason Rhoades. Courtesy the estate, Hauser & Wirth and David Zwirner. Photo: Fredrik Nilsen
短暫激活與亢奮的迴路
羅德斯2006年的〈黑色女陰……與異教徒偶像的工作坊〉被視為當代藝術史上相當重要的作品,也是他的告別之作。這件作品以流動「派對」的形式,將半成品、短路與暫時運作的概念,還有個體的慾念,精彩而精準地交織於一體。
羅德斯在洛杉磯的工作室裡,大量裝飾著具有異國與異色風情的獵奇物件,如地氈、奇石、海獺皮牛仔帽、捕夢網等,更收集大家稱呼女性私處的用語,進而製作為霓虹燈管,懸掛其間。在這霓虹燈管閃爍之下,更添神祕與桃色氣息的會場裡,羅德斯大開宴席,聘請表演者、找來大批賓客,六個月內就辦了十場大型的派對。與會者除了必須吐露、貢獻關於私處的私語,以成為會場中全新的、富有獵奇性的裝飾紀念品一枚之外,派對過程更被以相片、聲音與印刷的形式加以記錄與流傳。
在羅德斯失序而混亂、失去外向指涉的作品裡,因為這些觀眾的參與,刺激了人與人、人與會場之間的交流,讓作品成為貌似「有意義」的空間場景。參與者像是導體一般,串接起斷訊失靈的迴路,讓整具作品又生機蓬勃地轟隆隆運轉起來。然而,正如派對的本質一樣,他們彼此之間的交流也是一次性、拋棄式的,他們所產製的笑語、化學效應與曖昧互動,也都如曇花一現般瞬間下戲。作為觸媒的參與者,也僅能暫時性地幫助作品產出一副「完成之作」的樣子,然而,一旦演出者與觀眾離席,作品就又回歸未完成的狀態。
透過互動性的儀式,羅德斯的作品於未完成與完成之間不斷擺盪。他那充滿廢物的工作室,可以一夕之間化身為產製高端藝術的工廠,又因為觀眾的參與而搖身一變成為派對現場、表演的劇場,卻也可以在一夕之間通通打回原形。即使羅德斯過世了,他的作品似乎仍在揶揄著眾人:即使作品毫無意義、創作者徒勞裝忙,但只要大家都參與響應,所謂的「意義」總還是會列隊等著登上生產線,等著被加工、包裝與消費,意義就會愈滾愈大。放心吧!即使早已短路,羅德斯的作品系統還是會照常運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