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就是一部放映機──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的《熱室》

腦就是一部放映機

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的《熱室》

   

熱室：從影像到光與影
　走入一條特殊設計的漆黑廊道，進入演出的觀眾席區，上百個置放於地板上的座墊，被框限在一個地板上壓印出的方形界線內，來自工作人員的提醒不絕於耳：「請觀眾務必入座於框界限制內。」這是觀眾踏入這座阿比查邦所搭建的《熱室》所會看見的最初場景。當四周燈光漸漸暗去，每個人的瞳孔像是鏡頭光圈般急速放大，為了能夠吸取一點視線，不過這都是徒然的，全然的黑暗讓人失去偵測、定位的能力，突然，一面電影銀幕從眼前降下，有光了，電影開始了。

   

　窗外的庭院、一張剛睡過的床褥、磁磚地板、閒晃的狗兒、紀念公園、廢棄的恐龍雕塑、湄公河、河岸邊的青年肖像……同樣的影像素材拼貼，反覆在銀幕上輪播了兩次，分別由女性、男性自喃式的旁白，描述他們各自的幻夢。延續著「華麗之墓」的情節設定──看護阿珍與患睡眠症的士兵阿義在夢中交會熟識，《熱室》以多頻幕的舞台設計形式，呈現夢境裡的片段，觀眾則像是被三方投影銀幕所包圍、籠罩的俘虜，隨著影像內無名的自然洞穴，凝滯在時間流裡。演出至此，阿比查邦以影像片段所架構的劇場空間，對於熟悉當代影像展演形式的觀眾，或許並無過於意外的成分，唯獨在被影像包圍的現下，卻彷彿聽見在屏幕之外，傳來低頻的雨聲，空氣中也似乎因為某種調度，冷空氣緩緩滲入觀眾席間。接著，影像中止，銀幕上升退場，周圍再度陷入黑暗。也正是這個時候，才得以確認雨聲是由眼前的背景裡傳來。

   

　此時，簾幕緩緩升起，隨著突發的雷響，閃電打亮了簾幕後的空間，在那些明滅倏忽的瞬間，看見成千上百個劇場觀眾席座椅，空無一人，煙霧繚繞其中，像是一場奇幻的祭典。這是《熱室》裡第一個令人感到震驚的時刻。當觀眾意識到自己從表演開始至今，身處的是劇場舞台，而那一片無人的劇院座椅卻像是有著千百雙眼睛面無表情的旁觀這場演出。令人聯想起伊朗導演阿巴斯．基爾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2008年的作品「希林公主」，阿巴斯在電影院放映一部名為「希林公主」的古老愛情電影，並邀請上百位女演員進入戲院觀賞，過程中他將女演員們的臉部表情和反應拍攝下來，完成一部「關於電影觀眾」的電影，也是對於電影史裡「臉部特寫」（Close-up）傳統的致敬。阿比查邦在「華麗之墓」中也曾經對戲院做出相關指涉，然而，在《熱室》的劇場形式裡，二維影像的侷限性被打開，「劇場空間」成為一個影像作者重新思考如何部署「觀看」的實驗要件。

   

　隨著布幕升起後，煙霧效果漸漸變濃，舞台的正對面投射出一道高流明度的強光，落在觀眾席間的每一個人身上。令人意外的是，在接下來的演出裡，這道強光持續以不同的型態變化著，一片銳利的掃描光線、同心圓般無限放大的短頻線、乘載著影像的光源……，甚至可以說，《熱室》最重要的舞台，不再歸屬於台上、台下的分野，而是每一寸光所擴及的地方。當高流明度的光線投向舞台上的群眾時，觀眾變成了演員，像是影子戲法，每個動作都帶有隨機的情節。在慣常的經驗裡，戲院、美術館展覽空間的投映狀態大致上都由投映點與投映面組成，光影的流動被簡化於最終投影內容的平面上，例如坐在戲院裡觀賞電影，觀眾將視線投注於銀幕，而投影機、光線抵達銀幕的距離，僅是電影機制的一環，被矇蔽在影像內容的光環之外，但也正是因為觀眾專注地將目光朝向銀幕，才能擁有「沉浸」於影像情節中的快感。在《熱室》裡，阿比查邦卻試圖透過劇場重新拆解電影機制，以一種具有自我反身意識的手法，營造沉浸感的效果；聽起來兩相矛盾的概念，卻並存於《熱室》之中。

   

　身處當代的影像作者，幾乎都不可迴避一個問題意識，即影像擬真技術日益發達，虛擬現實的浸入式體驗介入每一個人的生活，其如何影響電影語言、乃至影像藝術的實驗方向？阿比查邦在接受筆者訪問時表示，他認為影像跟人的關係已經進入一個更為生理感知層面的層次，他以2018年在鹿特丹影展製作的一項計畫「睡眠電影旅館」為例，他在旅館內搭設了數個泰國傳統高腳式的床架，邀請觀眾入住，伴隨著廿四小時不間斷、不重複的影像作品放映。此一概念，來自於阿比查邦認為睡眠、夢境、電影之間存在著親密的共鳴，他認為：「腦，就是一部放映機。」而我們所作過的每一個夢，都是一部私人的電影，某種程度上，虛擬實境（VR）電影的出現，也是讓觀眾得以從戲院景框逃逸而出的發展。在《熱室》裡，有一個極具迷幻感的橋段，或許正表徵了阿比查邦對於腦內影像的看法。

   

　當朝向觀眾投射的高流明度強光，從純白的光束轉為富有情節的電影內容時，卻因為影像無處附著、散落在舞台上的觀眾之間，電影裡的人聲對白從遙遠的空間傳來，模糊扭曲，這些破碎的聲音和影像，在劇院的無人席座上空，居然拼湊出一小片飄渺的完整面貌，那是投映在厚層劇場煙霧上的電影片段，煙霧的粒子和空氣擾動著，影像波動、閃爍，像是數位的解碼過程，又像是一段屬於腦海裡、但卻被蹂造丟棄的影像。產生一種自我質疑的錯覺是極為可能的：是觀者的意識早已溢出、陷入他人的幻夢，亦或者，那片難以言說的影象只是自我投射。

   

　　當膠捲被數位化取代，許多藝術家在作品裡焚燒放映中的膠捲，記錄影像隨之融化的瞬間，而數位化時代追趕不及的虛擬真實， 寄無所託的虛幻感，阿比查邦在《熱室》裡與影像意識展開對話。（全文閱讀517期藝術家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