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創作還是仿造?
蘇州片的「一稿多本」現象
「偽好物—16至18世紀蘇州片及其影響」特展分前後兩期、延續半年。期間展出的眾多蘇州片展件,許多是具有「一稿多本」現象的作品,非常能夠代表蘇州片做為市場熱門商品的特性。
何謂「一稿多本」?就字面上解釋就是:以同一個稿子,製作出好幾件作品。不過,這並不意指這些作品完全沒有差別。在還沒有影印機、照相機等精良複製工具的時代,畫作的「複製」,只能靠人工手作。即使是同一個人的手筆,也不可能一模一樣。
與「一稿多本」相關的作品,也不一定就牽涉到「偽造」。無論任何時代,當我們真正面對精采作品或表現時,除了欣賞讚歎,難免都會興起模仿效尤,或是想試著一較高下的衝動。歷史上的這些衝動,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精采作品的副本與分身。這也是「一稿多本」的來源之一,只不過出發點似乎較為純粹良善。
蘇州片已是明末清初以蘇州大師風格大量偽造古代書畫的專有名詞。這批偽作之所以呈現「一稿多本」的現象,與上述正面的衝動或許距離較遠,而與明末清初熱絡的古物市場衍生出的大量需求關係更緊密。類似這次展出的黃彪〈九老圖〉一樣,為了替後世子孫盡量留下古代珍貴作品面目,抱持「存亡繼絕」心態而努力的蘇州片,數量應極稀少。蘇州片展現的是市場上的供需狀況,其中牽涉的製作者與消費者眾多,「一稿多本」的現象也更繽紛複雜。
傳仇英的〈清明上河圖〉建築場景局部
具自由度的創作:〈清明上河圖〉的一稿多本
做為蘇州片頭號商品的〈清明上河圖〉,根據東京大學教授板倉聖哲就所知博物館與私人收藏的統計,直到今日仍有超過百本的數量。逆推四百年,回到蘇州片蓬勃興盛的西元1600年,以「清明上河圖」為題,在市場上流通的畫作數量必定十分驚人。筆記小說的記載也證實這樣的可能性,據說當時在北京可以「一金」的價格買到一件〈清明上河圖〉。
「一金」能夠買到的〈清明上河圖〉究竟會是什麼水準的畫作?現存清明上河圖各本的品質、檔次差異不小,偽署的作者也有不同。光是「偽好物」特展的展件,就有偽為北宋張擇端所畫的〈清明易簡圖〉,以及偽為仇英所畫的〈清明上河圖〉。這兩件作品的畫家,皆遵循著「清明上河圖」的描繪順序,展現自北宋首都汴京城外到城內的風俗民情,但對於各種母題的形象或活動的具體內容,卻有相當程度進行變動的自由度。例如不同版本〈清明上河圖〉經常可見城中建築新屋的場景,在上述傳張擇端〈清明易簡圖〉中,從建築木料如何搬運、裁切,瓦片磚頭如何於工地現場收貯堆疊,乃至於匠師合作將屋瓦自地面丟上屋頂,都花了篇幅描繪。另一幅傳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畫中亦出現建築場景,同樣也出現了丟瓦片上屋的細膩場面,但是拋接人物被安排在高梯左側,對於建築工事的交待則較為檢省,所佔畫面大小也少得多。
就極受歡迎且大量製作的〈清明上河圖〉,雖為「一稿多本」,但個別作品僅需依循此畫題大致的順序與場景,而可對卷中內容多加調整、增刪。當時的消費者在購買〈清明上河圖〉時,應該也清楚自己買到北宋真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仍深受畫面吸引,願意掏錢收購這類「偽好物」。
《畫二十四孝》與《純孝圖》的一稿多本
與數量龐大的〈清明上河圖〉群作相比,特展中展出的傳仇英《畫二十四孝》冊與《純孝圖》冊名氣沒有那麼響亮,但因為孝順的主題在重視家庭的中國容易受到青睞,且在沒有童話故事的中國傳統中,這類二十四孝圖繪可能擔負著當時某種兒童讀物、童蒙教育的功能,因此,光是在國立故宮博物院就藏了兩個十分接近的版本。
這兩套二十四孝圖冊都是相當「標準」的蘇州片,不但有蘇州片招牌的青綠山石設色,也有以粉紅、粉藍為底色,搭配細白線條畫各式框格、紋樣的蘇州片經典織品,不斷出現在帷幕、衣飾、屏風的邊緣。
與上述〈清明上河圖〉作品群彼此可以存在頗大的歧異不同,傳仇英《畫二十四孝》冊與《純孝圖》冊畫面中的形象、所在位置都相當接近。不同處多出於局部區域使用不同的顏色或裝飾。比較兩套冊頁的「臥冰求鯉」一開,可以發現所有物像的位置幾乎分毫不爽,兩位孝子王祥亦皆赤裸上身、蜷曲於冰上。
但若接近一點觀察,會發現兩套冊頁的繪製者對於這份圖稿的理解程度與再現的能力差異頗大。《畫二十四孝》冊的王祥,忍耐寒冷的嘴角緊閉著向下微扁,雙手緊抱肩頭,像是要給自己最後一點溫暖。《純孝圖》冊的王祥,因為露出靠在冰上左手的五根手指,所以看起來並沒有包覆住肩膀;他的右手則像直接自左手的胳肢窩中長出,撓著後腦和耳朵;最有意思的是在這麼嚴峻的氣候考驗下,王祥竟然露出微笑,不禁讓人感覺他是看到了真的從冰下鑽出的一顆魚頭時,感到欣慰的表情。鯉魚破冰而出,的確是這個故事的最高潮,但兩個本子鯉魚破冰而出的表現,也讓這個孝感動天的瞬間有著令人莞爾的差別。《純孝圖》冊中的鯉魚出現的冰面裂隙不大,而魚頭平穩地伸出冰面,如果只剪出這一個部分,會覺得像是一支高腳酒杯中放著一顆魚頭。反觀《畫二十四孝》冊中的鯉魚,畫家以留白的方式,表現冰面已較大範圍的融化,因此鯉魚可擺動頭部和尾巴,自融冰中躍出。
由上述的表現差異,可以確定這兩套冊頁是由兩位不同的畫家繪製而成。他們使用幾乎相同的畫稿,卻因細部處理的差異,展現出不同的樣貌與情調。傳仇英《畫二十四孝》冊與《純孝圖》冊,代表的應是在當時蘇州片的工作組織中,主事者將相同的圖稿,交由不同的畫家產繪,以因應市場反應,大量製作對熱銷的「偽好物」商品。(本文作者為故宮書畫處助理研究員)(全文閱讀518期藝術家雜誌)
【7月專輯│商業畫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