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學的策展部署
從蕭壠交陪境到東海岸大地藝術祭
撰文.圖版提供/龔卓軍(藝術家2017年8月507期)
米粑流溼地藝術季一景,圖為藝術家拉飛.邵馬在石梯坪海岸的作品〈大地的臉孔〉
在7月9日中午抵達「巨大少年咖啡」的時候,室外溫度已經有攝氏35度以上,因此我並沒有注意到,它的門楣上,其實標示有「2017東海岸大地藝術祭的支援商店」。我們一行六個人分別點了不同的冷熱飲,巨大的咖啡分量,以及年輕店主和他的狗來到東海岸開這個咖啡店的傳奇,成了大家半開玩笑中傳誦的故事。譬如:所謂的「巨大少年」,究竟是這位年輕店主還是他的狗?接下來,我注意到,坐在距離不到3公尺的鄰桌的一對中年男女,雖然滑著手機,卻不斷加入我們這一群人歡笑的行列。爾後是剛從某處廟宇祭典調查完,過來喝咖啡和飲料的三位朋友,其中一位與「巨大少年」熟識,也認識我們這群中的台東自然環境與文史工作者,他們加入了輕鬆的對話,笑聲更劇烈了。同時,我也很快知道當晚的「月光海音樂會」和接近石梯坪海邊的「米耙流溼地藝術季」的訊息和藝術家的名字。
「巨大少年咖啡」是在台東長濱鄉台11線海岸公路上的一間新興咖啡店,店長是一位來自高雄,喜愛上長濱生活方式的「少年」(實際年齡並不是),曾有三年內到長濱同一家民宿住了八次的紀錄。「巨大少年咖啡」距離花蓮與台東各有100公里,但它並不只是一處消費的潮文青咖啡店,它同時也是「潮間共生」(2017東海岸大地藝術祭的主概念)的一個關係結點、一處關係性的場所,如果「東海岸」不只是一個幾何地理上的絕對數學定點或線段,也不只是大衛.哈維(David Harvey)解放地理學中所說的「相對消長的生態人類學空間」的話,那麼,「東海岸大地藝術祭」的策展部署,「巨大少年咖啡」所凝聚的活絡關係意涵,就可以說是一個地理學上建構「東海岸」的環境、時空與地方性的重要象徵。它是海岸地理風景、東海岸歷史時空、觀光客、旅人、藝術祭參觀者、個體市民與東海岸國家風景區管理處的交會之處。
印尼藝術家阿力亞的作品〈捕風.捉雨〉
關係地理學網絡的再造過程
這篇文章的訴求重點,就像法國文學家雨果(Victor Hugo)在路易.波拿巴(Louis Bonarparte)帝國統治期間,自願流放至海峽群島時,被問道他是否想念巴黎,他簡單答覆說「巴黎是個觀念」一樣。他有他展現巴黎特異關係網絡的理想處所,但因為規畫巴黎現代都會空間的奧斯曼強加於巴黎的絕對空間形式,使得他「總是厭惡里沃利街」。我們也可以說,「蕭壠其實是個觀念」、「東海岸其實是個觀念」,重點在於我們如何透過當代策展的手法,體會與理解「蕭壠交陪境」與「東海岸米耙流」的關係地理學網絡再造過程與結點,而不是用舊地圖中的蕭壠與東海岸的絕對數學空間與相對地理環境,來思考這些展覽的布展策略。
不論是從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瀨戶內國際藝術祭,或是從愛知三年展的巨型國際藝術祭得到什麼樣的啟示,它們無疑展現了一種批判或革命的人文地理學概念,一種解放空間的策展部署。北川富朗從新潟縣十日町市與津南町出發,以農田做為舞台,藝術做為橋梁,連繫人與自然,試圖探討地域文化的承傳與發展,重振在現代化過程中日益衰頹老化的農業地區。港千尋從名古屋逐漸沒落的長者町和豐田汽車工業重鎮中的巴西移工出發,以城市的彩虹商隊為線索,人類的藝術創造為橋梁,連繫人與都市空間,指向全球移動文化對於地域文化的影響與對話重塑。對於環境、時空與地方區域色彩的地理重構,不僅邀請觀者移動腳步與觀點,重新繪製不同的地理圖式,也試圖解放數學絕對空間和地理相對時空的想像,讓感知力與情動力滲入觀眾身心,轉換出一種新的關係地理學想像。
陶藝家哈匿的陶藝工坊現場一景
與美術館相異的策展部署
就此而言,我們或許也可以從地理學的策展部署角度,重新提問:從蕭壠交陪境到東海岸的大地藝術祭和米耙流溼地藝術季的展覽中,我們是否得到了特別不同於美術館白盒子展覽的策展部署可能?我想,依據哈維的提議,從個體、國家理論與建構地理三個角度,來檢視地理學的策展部署,所不得不面對的三個挑戰,以突顯其訴求環境、時空與地方性時,所可能進入的誤區。
首先,關於個體與群體的關係。究竟誰是個體,在今天不僅取決於自己和其他人如何理解空間和時間,也取決於時空關係本身,如何被宏觀的過程塑造與持續重塑。蕭壠交陪境中的藝術家與觀眾,雖然進入的是一個日治時期糖廠遺址改建的文化園區,但是,做為策展人的我,向大眾提議的是一張交陪境的地圖。這張地圖不排斥今天自由移動的個體,卻同時邀請這些自由移動的個體(包含參展的藝術家),重新思考「交陪境」的人文地理學意涵,特別是個體在交陪境的民間信仰地理處境,以及在這個民間祭典繞境網絡中的「個體」究竟意味著什麼。於此,前現代的移民信仰地理來源,從中國東南沿海到台灣的地理路徑,蕭壠社事件與余清芳事件中交陪境關係網絡所扮演的殖民地政治動能角色,外於台灣近現代美術史的宮廟場址地理脈絡,乃至於與宮廟場址共構的民藝傳統和其特定材質工法,都紛紛顯現其多姿的色彩。策展團隊邀請藝術家駐村對場作,參與蜈蚣陣繞境的陣頭活動事件,金唐殿廟埕前與蘇俊穎布袋戲團的多次對話性展演,以及策展準備期的踏查所遭遇的沙淘宮潘麗水石刻壁堵版畫拓印事件,最終的東亞與東南亞「身體.場所與影像的重新組裝」國際論壇和民藝教育工作坊的呈現,都彰顯了地理學策展部署所側重的「過程性」與「事件性」,讓原本容易流於自戀的個體地理學想像,導向與環境、時空和地方文化的連結對話。
歐舟 泡風景 位於一顆可眺望太平洋的大樹下
與此相類的是,東海岸大地藝術祭與米耙流溼地藝術季,也是強調駐地創作的過程和觀眾移動中遭遇的事件。與蕭壠交陪境落點於民間信仰不同的是,東海岸大地藝術祭與米耙流藝術季把重點放在原住民與自然環境的時空源流,強調山與海之間、親潮與黑潮之間的共生關係,譬如印尼藝術家阿力亞的〈捕風.捉雨〉利用在地竹子與社區居民共作;伊祐.噶照在伽路蘭海岸的〈在海邊看書,好嗎?〉的風景省思;峨冷.魯魯安(安聖惠)的〈風搖蘭〉對於靜思者與海岸自然環境共處的邀請;甚至是陶藝家哈匿(蔡貴松)強調本地用土的陶藝工坊,以開放工作室的型態進行對話式的展覽,一直到「月光海音樂會」在滿月月光映照海面的場景表現形式,在在突顯了白盒子美術館所不可能具有的地理學特質。最為顛覆一般美術館展場思考的是,2016年展覽期間遭遇的強烈颱風,熱帶性氣旋毀掉了不少作品,卻也召喚出自然環境這個角色的巨大力量,讓大家共同面對,藝術家與觀眾不可能不思考個體在此地理環境中的處境、歷史與共生問題。
其次,關於國家理論與群的關係。從蕭壠交陪境、東海岸大地藝術祭和米耙流溼地藝術季,三個展覽其實都是由國家、由公部門發動的展覽,這三個公部門分別是台南市文化局的蕭壠文化園區、東海岸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和花蓮林區管理處。但是,不論是「交陪境」或「米耙流」都有以農業部落活動自我組織、相互交工的概念內涵。換句話說,社群基於其人文地理學上的環境認識、時空文化與地方脈絡,其實具有與現代國家或資本主義運作原則進行協商、討價還價的力量。在此之前,美術館的機構化問題,在台灣已經造成了許多爭論,譬如2010年的北美館花博會事件,就是由國家所形構的地理理論,通過絕對空間和時間理論的霸權而加諸個體認同的規訓機器。
但是,交陪境與米耙流卻在構造一個或數個完全異質的國家理論:前者以接近東南亞高地無政府主義、前現代多孔型世界的反國家思想,突顯蕭壠交陪境的抗拒殖民與抗拒西方美術史觀念的民間抵抗表現史;後者則以原住民生存環境中自造自組的交工組織,抵拒以西部漢人社會為主流的快速文化生產模式,把大自然的氣候與土木材質,海岸山海風景所帶來的舒緩時空關係,透過像小馬社區天主堂六位的外國神父畢生奉獻的故事,與藝術家歐舟在都歷部落一棵眺望太平洋的大樹下,用竹子、泥土與繩索打造一個名為〈泡風景〉的作品,讓參觀民眾可以或坐或躺在作品的凹處,閉上眼睛,沉浸在山與海的空間裡。這種以身體姿勢與地景的舒緩連結所形成的群,不論在音樂會的歌誦語言上,或是在身體表現和動態組織的想像上,都是對單一國家認同與想像的挑戰,我們在此得以不再「像國家那樣觀看」一切。
峨冷・魯魯安 風搖蘭 2016 裝置
最後,關於地理重構與群的關係。這三個展覽,向我們提出了地理重構的基本問題:當代國家的空間和時間是什麼?以及現在可能且值得建立的是哪一種可稱為國家或非國家的地方?不同於美術館,特別是公立美術館常常陷入的國家代表性的論述立場,蕭壠交陪境、東海岸大地藝術祭和米耙流溼地藝術季所打開的想像,都傾向以關係式的地理重構,它們不僅邀請我們重思個體與國家的定義,也邀請觀眾重新思考、重新體驗城市、區域、鄰里和社區的概念。它們提醒我們,我們住在一個截然不同於五百年前狀態的地理世界,每個人都被迫適應這些快速變遷的空間關係、地方建植和環境轉型。但是,策展的部署,依舊可能努力建構一些「反主流空間」(counter-spaces)、「反主流地方」(counter-places),建立一些或隱或顯的反叛的群帶。
然而,透過策展與藝術家的投入,我們看到的是不僅是地理學知識的要求,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生物學、植物學、宗教學、音樂學、農業與工業歷史的廣泛理解,均屬必須。簡單的說,如果沒有適切的地理學知識與重新製圖的想像力,任何要促進環境正義與族群理解團結的創造性策展努力,均屬枉然。離開台東之前,我在市區的另一個咖啡座,與東海岸研究會的朋友,討論著八仙洞巖仔信仰空間面臨拆除的種種問題,從八仙洞的史前史,一直到民間信仰的進入、日治時期的經驗與二戰後建廟的過程,以及如今面臨拆遷,是否可能透過策展部署去做些什麼?我想,這個未完成的討論,突顯的正是:地理重構與重新想像,是一個關係性的競逐場域,也是當代策展學中,無法避開的關鍵議題。